从酱油浜小巷出来,便是苏州城的主干道之一,人民路。
一九七八年的城市脉搏,缓慢而真实。
没有后世拥堵的车流和喧嚣的鸣笛。宽阔的马路上,主角是成百上千的自行车。飞鸽、永久、凤凰……这些响当当的牌子,汇成一股流动的金属河,车铃的叮当声清脆悦耳,构成了这个时代最独特的背景音。
偶尔,一辆笨重的解放牌卡车或是一辆墨绿色的“大屁股”公交车喘着粗气开过,喷出一股浓重的黑烟,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林栋哲走在人行道上,双手插在裤兜里,那二十块钱在他的内袋里,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散发着初始资本的热量。
他用一双来自四十多年后的眼睛,贪婪地审视着这个时代。
路边的店铺,招牌都是手写的楷体或宋体字,白墙黑瓦,带着江南独有的古朴。国营供销社的橱窗里,摆着几匹颜色单调的布料和几个搪瓷脸盆。理发店门口,一个巨大的螺旋三色柱缓慢旋转着。墙壁上,还残留着一些已经褪色的标语。
这一切,在旁人眼中是日常,是生活的全部。
但在林栋哲眼中,这满目疮痍的景象,处处都是黄金!
落后的生产力代表着巨大的市场空白。
单调的商品意味着消费升级的无限可能。
信息传递的缓慢,更是他这个重生者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
倒买倒卖?
这个念头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随即被他轻蔑地掐灭。
去广州倒腾“蛤蟆镜”和喇叭裤?去义乌用鸡毛换糖?
太慢,太小,太low。
那是小商小贩的求生之道,不是他这个资本巨鳄的起手式。他要的不是赚点零花钱,改善一下生活。他要的是一笔足以撬动更大资本的“原始积累”,一笔能让他直接跳过所有初级阶段,以雷霆万钧之势崛起的“第一桶金”。
这笔钱,必须来得快,来得猛,金额必须足够大!
他的脚步没有丝毫的犹豫,目标明确得像一支已经锁定的巡航导弹。
他没有走向人潮汹涌的商业街,也没有走向交通便利的汽车站。他拐进了一条又一条更狭窄、更古旧的小巷。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两旁的屋檐下滴着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属于旧时光的味道。
一个模糊但关键的记忆片段,在他的脑海中愈发清晰。
前世,在他已经功成名就之后,曾经在一个顶级的收藏家沙龙上,听过一个津津乐道的捡漏传奇。
说是在七十年代末,具体年份记不清了,有位从香港来的富商,在苏州一个不起眼的废品收购站里,从一堆即将被当成柴火劈掉的烂木头里,淘到了一幅画。
一开始,谁也没当回事。
直到后来,那幅画被送去故宫博物院,请当时最顶级的几位专家掌眼,最终鉴定为——明四家之一,唐伯虎的真迹,《松崖别业图》!
这则逸闻,当时只被林栋哲当成一个有趣的谈资,听过便忘。可现在,这个被遗忘的记忆碎片,却成了他金手指的扳机!
他记不清那个港商的姓名,也记不清发现的具体日期。但他清晰地记得两个关键信息:地点,在苏州文庙附近的一个废品收购站;结局,那幅画被当成废纸,塞在一个破烂的紫檀木箱子里,差点被烧掉!
这就够了!
林栋哲的心脏开始加速,不是因为紧张,而是一种猎手锁定猎物时的生理反应。血液在他的血管里奔涌,让他的指尖微微发烫。
文庙离酱油浜不远,穿过几条巷子就到。
当那座古朴的“万仞宫墙”出现在视野里时,林栋哲的脚步放缓了。他没有直接冲过去,而是像一个普通的闲逛者,在附近转悠起来。
他在寻找。
七十年代末的废品收购站,可没有什么光鲜的门面。它们大多藏在城市的犄角旮旯,是被人嫌弃的存在。
他绕着文庙的外墙,走了大半圈,终于,在一个偏僻的死胡同尽头,看到了一片用竹篱笆和石棉瓦随意围起来的院子。
院子门口没有挂任何招牌,但里面堆积如山的破铜烂铁、旧报纸、烂木头,以及空气中那股特有的酸腐和尘土混合的气味,都明白无误地昭示了它的身份。
就是这里了!
林栋哲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将眼神中的锐气和杀意全部收敛起来,换上了一副属于这个年纪的、略带好奇和怯懦的表情。他就像一个无意中闯入此地的少年,小心翼翼地探头探脑。
院子里,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正赤着膊,坐在一张破藤椅上摇着蒲扇。他皮肤黝黑,身材干瘦,眯着一双小眼睛,警惕地打量着门口的林栋哲。
“看啥看?小赤佬,去去去,这里没什么好白相(玩)的。”老板的苏州话带着一丝不耐烦。
“大……大叔,”林栋哲装出有些结巴的样子,“我……我家里想打个小板凳,来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旧木料。”
这个理由很拙劣,但也很符合这个年代的实际情况。勤俭节约,废物利用,是刻在每个人骨子里的习惯。
老板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看他穿着虽然干净,但打了补丁的裤子,不像什么有钱人家的孩子,便放松了警惕,不耐烦地用蒲扇指了指院子深处。
“那堆,自己去看。看中了跟阿拉(我)讲。先说好,只收现金。”
“哎,晓得的,谢谢大叔。”
林栋哲低着头,走进了这个堆满垃圾的宝库。
院子里的东西堆放得杂乱无章。左边是小山一样的旧报纸和书本,用麻绳捆得整整齐齐。右边是各种瓶瓶罐罐和废旧金属,散发着铁锈味。而正对着的,是一大片露天堆放的“破烂家具”。
缺了腿的八仙桌,掉了漆的木皮箱,散了架的太师椅,还有无数看不出原型的木板和零件。
林栋哲的心,在这一刻,反而彻底沉静下来。
他没有急着去寻找目标,而是真的像一个来淘换木料的人。他走到一堆木板前,蹲下身,拿起一块敲了敲,又嫌弃地扔下。他甚至还饶有兴致地翻了翻一本封面都烂掉了的小人书。
他在用这些无意义的动作,来麻痹那位正在暗中观察他的老板。
他的视线,则像最精密的雷达,不动声色地扫描着整个区域。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院子里的灰尘在阳光下飞舞,呛得人喉咙发干。
突然,林栋哲的目光凝固了。
他的视线越过一堆锈迹斑斑的铁器,穿过几张断了腿的板凳,最终,死死地钉在了最深处、最不起眼的那个角落。
就在那里。
在一张桌面开裂的破书桌底下,塞着一个箱子。
那箱子通体暗沉,几乎被厚厚的灰尘完全覆盖,看不出本来的颜色。箱子的边角连接处,铜皮已经发黑,其中一个合页已经脱落,让整个箱子看上去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会散架。
它就那么安静地躺在那里,被周围的垃圾所掩盖,像一个落魄的帝王,混迹于一群乞丐之中,等待着那个能认出他身份的人。
林栋哲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
就是它!
和前世记忆里的描述,一模一样!
他强行按捺住涌上心头的狂喜,脸上依旧保持着那种木讷和犹豫。他慢慢地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装作不经意地,一步一步,朝着那个角落走去。
他弯下腰,先是搬开了压在上面的半张破椅子,然后,他的手指,终于触碰到了那个即将开启他帝国霸业的——木箱子。
冰凉,粗糙,满是尘土。
可是在林栋哲的感知中,这比世界上最温润的美玉,还要动人。
他知道,宝物就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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