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城河边的柳树下,微风拂面,带着水汽的清凉。
林栋哲小心翼翼地,将那幅《松崖别业图》重新卷好。他的动作轻柔、专注,像是在处理一件精密至极的仪器,而不是一卷从垃圾堆里掏出来的“废纸”。
画卷收拢,那股属于历史的苍茫气息也被暂时封存。
他将其放入怀中,紧贴着皮肤。隔着一层薄薄的汗衫,那画轴的轮廓,仿佛是帝国版图的第一块基石,坚硬而滚烫。
狂喜的心绪,只持续了不到十秒,就被他强制压了下去。
如同最冷静的猎人,在捕获猎物后,思考的不是庆祝,而是如何将猎物利益最大化。
这幅唐伯虎真迹,是他的第一桶金,是启动他庞大商业计划的初始杠杆。如何将这根杠杆的效用发挥到极致,才是眼下最关键的问题。
直接卖给国家?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林栋哲嗤之以鼻。
他很清楚这个年代的流程。把画上交给文物商店或是博物馆,最多得到一面“拾金不昧,保护国家文物”的锦旗,外加一笔几十块、顶天一两百块的“奖励金”。然后,他的名字会出现在《苏州日报》某个不起眼的角落,成为一个值得表扬的“正面典型”。
用一幅传世国宝,换一面锦旗和一百块钱?
林栋哲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他不是来做慈善的,更不是来当英雄的。他是来掠夺财富,建立规则的。
那卖给国内的私人藏家?
更不现实。一九七八年,整个中国大陆,还没从那场浩劫中完全缓过神来。所谓的“藏家”,大多是些偷偷摸摸,把宝贝藏在床底下、墙壁夹层里的“旧时代余孽”,生怕被人发现。他们或许有眼力,但绝对没有在一桩交易上砸下巨款的财力和胆魄。
他的目光,必须投向更远的地方。
投向那些口袋里揣着硬通货,并且对神州大地这片刚刚开放的“寻宝乐园”充满渴望的人。
——港商。
那个关于《松崖别业图》的记忆碎片,再次在他的脑海中亮起。发现这幅画的,正是一位来苏州寻宝的香港商人。
现在,问题变成了:如何找到他?以及,如何把画卖给他?
直接抱着画,去他下榻的饭店找他?
这是最愚蠢的做法。
林栋哲的脑海中,瞬间推演出后续的场景:一个衣衫破旧的十八岁小子,声称手握唐伯虎真迹,要价上万。对方会是什么反应?九成会把他当成骗子或疯子,直接叫保安把他轰出去。即便对方有那么一丝兴趣,也会因为这种“送货上门”的方式,而占据绝对的心理优势和谈判主导权。
他会把价格压到最低,用一种施舍的姿态,来完成这笔交易。
这不是林栋哲想要的。
他要的,从来不是被动的交易,而是主动的猎杀。
他要让买家自己找上门来,带着焦急,带着渴望,带着对“错过国宝”的恐惧。他要的,是从一开始,就牢牢掌控整场交易的节奏和定价权。
一个完整的、环环相扣的计划,在他的脑海中迅速成型。这套玩法,他在后世的资本运作中,用过无数次,屡试不爽。
核心就两个字:布局。
林栋哲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草屑。他将那只已经失去利用价值的破旧紫檀木箱子,随手推入护城河。箱子在水面打了个旋,无声地沉了下去,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做完这一切,他转身朝着市中心的方向走去。
他的第一站,是苏州饭店。
这是七十年代末,苏州城里最气派、也是唯一有资格接待外宾和港澳同胞的涉外酒店。它就像这座古城里一个孤傲的异类,门口站着笔挺的警卫,门前停着几辆稀罕的“上海牌”轿车,将普通市民的喧嚣隔绝在外。
林栋哲没有进去。
他只是在马路对面一棵法国梧桐的树荫下,站了足足半个小时。
他在观察。观察进出饭店的人流,观察服务人员换班的规律,观察那些潜在的,可以被他利用的“棋子”。
很快,一个目标进入了他的视线。
那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服务员,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蓝色制服,身形瘦高,眼神里透着一股不甘于现状的机灵劲儿。他趁着客人少的间隙,偷偷从口袋里摸出一根香烟,躲在角落里猛吸两口,又迅速掐灭,动作一气呵成。
就是他了。
林栋-哲的嘴角微微上扬。这种人,有欲望,有贼心,但没贼胆。只要给的利益足够,风险又在可控范围内,他们会很乐意去办一些“份外”的事。
他掐准了对方换班的路线,在一个必经的僻静巷口,拦住了那个服务员。
“兄弟,耽误你一分钟。”
那服务员被突然出现的林栋哲吓了一跳,看他年纪不大,穿着普通,便一脸警惕:“干什么的?”
林栋哲没有废话,直接开门见山。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一元钱的纸币。
在那个茶叶蛋五分钱一个,肉包子一毛钱一个的年代,一元钱,对一个月工资只有十几二十块的服务员来说,是一笔不小的外快。
服务员的眼睛,瞬间就亮了。警惕的神色,立刻被一丝贪婪所取代。
“你想干嘛?”他压低了声音,身体却没动。
“帮个小忙。”林栋哲把那一元钱塞到他手里,动作自然得像是给他递一根烟,“饭店里,是不是住着一个从香港来的大老板?五十多岁,很喜欢古董字画的那个。”
服务员捏着那张崭新的纸币,喉咙动了一下,点了点头:“陈老板。住了快一个礼拜了,天天往文庙和古玩市场跑。”
“很好。”林栋哲的目的达到了。
他凑近一步,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快速地下达了指令。
“你不用跟他说话。你只要找个机会,在他吃饭或者喝茶的时候,跟你关系好的同事聊天就行。记住,要装作不经意,声音不大不小,让他能听见。”
服务员的眼神里闪过一丝犹豫和害怕。
林栋哲看穿了他的心思,继续说道:“你就说,听巷子里的老人讲,酱油浜那边,有个刚高考落榜的小子,时运不济,但前两天不知道从哪淘到了一幅画,据说是家里祖上传下来躲过浩劫的宝贝,不得了。多余的,一个字都别说。事情就这么简单。”
他拍了拍服务员的肩膀,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钱你已经收了。事情办好,就当无事发生。办不好……我想你应该知道,我能找到你一次,就能找到你第二次。”
说完,林栋哲转身就走,没有留给对方任何提问或反悔的机会。
那服务员捏着手里的一元钱,手心冒汗。他看着林栋哲消失在巷口的背影,感觉自己面对的,根本不像一个同龄人,倒像是一个发号施令的大人物。
……
苏州饭店二楼的餐厅里,环境清幽,与外面的世界判若两然。
一位身穿灰色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正独自坐在靠窗的位置,慢条斯理地用着午餐。他正是那个服务员口中的“陈老板”。
他此行来苏州,名为考察投资环境,实则是为了他最大的爱好——寻宝。他坚信,这片刚刚开放的大陆,尤其是苏州这样的文化古城,一定还埋藏着无数未经发现的遗珍。
只可惜,一连几天,他逛遍了所有能去的地方,收到的却都是些不入流的赝品,不免有些心灰意冷。
就在这时,两个服务员推着餐车,从他邻桌经过。其中一个,正是被林栋哲收买的那个年轻人。
只听他压低声音,对他同事说道:“哎,听说了吗?酱油浜那边出了件奇事。”
“什么事啊?”另一个配合地问道。
“就林家那个小子,高考不是落榜了嘛,前两天还闹着要死要活的。结果不知道走了什么狗屎运,从废品站淘回来一个破箱子,里面竟然藏着一幅古画!”
“真的假的?什么画啊?”
“谁知道呢,就听巷子里的老人说,那画了不得,好像是家里祖上为躲‘那时候’,特地藏起来的宝贝。现在那小子正愁怎么出手呢!”
两人的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餐厅里,每一个字,都清晰地飘进了陈老板的耳朵里。
陈老板夹菜的筷子,在空中停住了。
他的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
废品站?高考落榜生?祖传的宝贝?
这些元素组合在一起,听上去太像一个编造出来的故事了。他这种身份的人,每天都会遇到无数想把假货卖给他的骗子。
可是……
他的心底,又冒出另一个念头。万一是真的呢?
真正的好东西,往往就藏在这种最不可能的地方。这叫“灯下黑”。这正是寻宝最大的乐趣所在!
那个服务员的表演恰到好处,说完之后,两人便推着车走远了,没有再多提一个字,也没有朝他这边看一眼。
这种“不经意”,反而让陈老板心中的怀疑,减轻了几分。
他放下筷子,再也无心吃饭。脑子里,那个故事反复盘旋。
是陷阱?还是机遇?
他沉吟了片刻,最终,那股寻宝猎人特有的、对未知宝物的渴望,压倒了理性的警惕。他宁可白跑一趟,也绝不能放过任何一丝可能的线索。
他对着不远处招了招手,将那个传递消息的服务员叫了过来。
服务员低着头,走上前,故作恭敬地问道:“先生,请问有什么吩咐?”
陈老板的眼神锐利如鹰,紧紧盯着他,沉声问道:
“你说的那个年轻人,住在哪?”
飞卢小说,飞要你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