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一辆黑色的“伏尔加”轿车,以一种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姿态,缓缓驶入了酱油浜小巷的巷口。
这种通常只在画报上才能看到的“高级轿车”,瞬间就引爆了整条小巷。正在水井边洗衣的妇人停下了捶打,聚在门口下棋的老人放下了棋子,追逐打闹的孩童也停下了脚步。所有人的目光,都像被磁石吸引的铁屑,死死地钉在了那辆车上。
车门打开,先下来的是一个穿着灰色西装、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正是港商陈启明。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山羊胡,穿着对襟褂子,手里提着一个黑色皮包的老者。
两人下车后,那个瘦高的饭店服务员从副驾驶上探出头,指了指巷子深处林家的方向,又对着陈启明点头哈腰地说了几句,便缩回头去,轿车缓缓倒车,开走了。
巷子里的空气,在这一刻几乎凝固。
“乖乖……那是香港来的大老板吧?”
“肯定是!你看那穿戴!是来找谁的?”
“还能是谁?肯定是林家那个小子!昨天不就传疯了吗,说他淘到宝贝了!”
议论声像是被点燃的炮仗,瞬间炸开。所有人的眼神里,都充满了震惊、嫉妒和难以置信。他们无法理解,这种只应该出现在新闻里的大人物,怎么会屈尊降贵,来到他们这条破旧的小巷里,还是来找那个刚刚落榜的“废物”?
陈启明对周围的目光毫不在意,他皱着眉头,小心地避开地上的积水和青苔,带着那个山羊胡老者,径直走向林家门口。
当他看到那扇斑驳的木门时,眼神中还是闪过了一丝轻视。
在他看来,在这种穷乡僻壤,即便真有什么所谓的“宝贝”,也多半是持宝人愚昧无知,可以用极小的代价骗到手。他今天来,更多的是抱着一种“巡视”和“施舍”的心态。
他让山羊胡老者上前敲了敲门。
“笃,笃,笃。”
门开了,开门的是林武峰。他看着门口这两个气派非凡的“大人物”,紧张得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身上的蓝色工装更显得寒酸。
“请……请问你们找谁?”
“我们找林栋哲小兄弟。”陈启明用带着口音的普通话说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优越感。
就在这时,林栋哲的声音从屋里传来,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爸,让他们进来吧。”
林栋哲正坐在堂屋中央那张唯一的方桌旁。他已经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虽然依旧是旧的,但显得精神利落。桌上,摆着三个带豁口的茶杯,和那个装着唐伯虎真迹的破旧紫檀木箱。
他看到陈启明和山羊胡老者进来,没有起身,甚至连眼神都没有太大的波动,只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请坐。”
宋莹已经紧张地躲进了厨房,只敢从门缝里偷偷往外看。林武峰则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完全被眼前的阵仗镇住了。
这个家,此刻的主人,是林栋哲。
陈启明拉过一张长凳坐下,那个山羊胡老者——梁师傅,则将皮包放在桌上,摆出了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
“小兄弟,”陈启明开门见山,指了指那个箱子,“听说,你这里有件好东西?”
“是不是好东西,我说了不算。”林栋哲的目光,落在了梁师傅身上,“得请行家掌眼。”
梁师傅闻言,嘴角微微上翘,露出一丝傲然。他打开皮包,从里面拿出一副白手套,一个高倍放大镜,动作一丝不苟,充满了专业人士的仪式感。
陈启明好整以暇地靠在椅背上,准备欣赏一场猫捉老鼠的好戏。他等着看这个年轻人如何在专家的鉴定下,或是因为宝贝被验证而狂喜,或是因为谎言被戳穿而惊慌。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完全脱离了他的掌控。
就在梁师傅戴好手套,准备去触碰那卷古画时,林栋哲却抢先一步,自己将画轴取了出来,缓缓在桌上展开。
他的动作,比梁师傅还要专业,还要沉稳。
“梁师傅,先别急着用放大镜。”
林栋哲开口了。他的声音不大,却让正准备俯身细看的梁师傅,动作猛地一僵。
“您先用手,感受一下这纸的质感。”林栋哲的手指,在画卷空白的边缘轻轻滑过,“这是元末明初才有的‘玉版宣’,用的是嫩竹浆,所以纸质坚韧,手感绵密。您仔细看,这纸面上有一层天然的光泽,像是温润的玉石,所以才叫‘玉版’。这种造纸工艺,到了明朝中期,就基本失传了。”
梁师傅的脸色,第一次变了。
他还没开始鉴定,对方却先给他上了一课。而且说得有理有据,直指核心。他下意识地伸出手,用指腹轻轻触摸了一下纸面,那独特的触感,让他心中猛地一沉。
这小子……不是在胡说八道!
林栋哲没有给他太多思考的时间,继续说道:“再看这墨。梁师傅,您请看这处山石的轮廓线。”
他指向画中的一处细节。
“用的是明代徽州休宁县所产的‘顶烟松烟墨’,所以墨色黝黑沉着,历经数百年,依旧入纸三分。您看这山石的皴法,是典型的南宋李唐所创的‘斧劈皴’,笔法刚劲,如刀劈斧砍。但您再看这转折之处,”他的手指移到另一处,“笔锋又带了圆润和秀逸,这正是唐伯虎师法前人,又融入自身吴门画派儒雅风格的独特证明。刚中带柔,是他三十岁后画风大成的标志。”
一番话说完,梁师傅的额头上,已经冒出了一层细密的薄汗。
他手中的放大镜,还没来得及对准画卷,就已经感觉到了千斤的重量。
他原本是来“审判”这幅画真伪的考官,可现在,他却成了一个正在听老师讲课的小学生。对方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精准的锤子,敲打在他的专业知识上,让他毫无反驳之力。
陈启明的脸色也变了。他脸上的轻视和优越感,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以及一丝被压抑着的,越来越强烈的兴奋。
他意识到,今天可能真的要见证一个奇迹了。
“最后,”林栋哲的声音,像落下的最后一记重锤,“请看印章。”
“这方‘唐寅私印’的朱砂印泥,用的是八宝印泥,色泽厚重,历久弥新,这是其一。其二,请看这个‘寅’字,左下角的‘寅’部,有一处极细微的、因长期使用而造成的磨损痕迹,这个痕迹,与故宫博物院所藏的《落霞孤鹜图》上的印章,完全吻合。”
“当然,最重要的,不是这方主印。”
林栋哲的手指,指向了画卷左下角一个几乎快要磨灭的,不起眼的角落。
“是这里。这方模糊的小印,如果我没看错,应该是清初第一大收藏家,‘真定梁氏’梁清标的鉴藏印——‘蕉林审定’。梁清标眼高于顶,非绝世精品,绝不钤此印。寻常的仿家,就算知道唐寅的印章,也绝不敢画蛇添足,去仿梁清标的印,因为懂行的人太少,一仿,反而容易露出马脚。这方印的存在,比‘唐寅私印’本身,更能证明这幅画的传承有序,流传有绪!”
话音落下。
整个堂屋,死一般的寂静。
梁师傅的脸色,已经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他握着放大镜的手,在微微地颤抖。他看着林栋哲,那眼神,已经不是看一个年轻人,而是在看一个深不可测的怪物。
他不需要再鉴定了。
对方所说的每一个细节,都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记忆中所有关于唐寅画作的知识库,然后他悲哀地发现,对方的知识储备,比他这个浸淫此道四十年的“专家”,还要深厚,还要精准!
这哪里是知识碾压,这简直是降维打击!
他颓然地放下放大镜,转向自己的老板陈启明,喉咙发干,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真迹……绝品!”
陈启明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起来。他死死地盯着桌上那幅画,眼神里爆发出一种近乎贪婪的狂热光芒。他知道,自己这次,真的撞上天大的机缘了!
他强行平复了一下心绪,看向林栋哲的眼神,已经充满了敬畏。
“小……小兄弟,”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开个价吧。”
他深吸一口气,抛出了一个他自认为极有诚意,也足以砸晕任何一个大陆年轻人的价格。
“五千块!人民币!你看怎么样?”
屋子里,一直没敢出声的林武峰听到这个数字,双腿一软,差点没直接坐到地上去。五千块!他一辈子都挣不到的钱!
然而,面对这个石破天惊的报价,林栋哲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他没有狂喜,没有激动,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意外。
在陈启明和梁师傅紧张的注视下,他缓缓地,伸出了一根手指。
他的声音平静,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朵,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深水炸弹。
“一万块,一分不能少。”
他顿了顿,补上了最后,也是最致命的一句话。
“另外,我不要人民币,我要外汇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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