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栋哲的话,像一根无形的钉子,将屋内流动的空气死死地钉在了墙上。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冻结。
林武峰和宋莹,早已被“五千块”这个数字砸得晕头转向,完全无法理解儿子这句“一万块”代表着什么,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
而陈启明,这位在香港商界也算见过风浪的富商,瞳孔在一瞬间收缩到了极致。
一万!
还要外汇券!
这个年轻人,他不是在开价,他是在割肉!他精准地找到了自己的命门,然后递上了一把最锋利的刀。
外汇券,全称“中国银行外汇兑换券”,是这个时期国家为了方便境外人士消费而发行的特殊货币。它与人民币等值,但其购买力,尤其是在指定的友谊商店里购买那些稀缺的进口商品时,所能发挥的价值,远非普通人民币可比。在黑市上,一元外汇券甚至能换到一块五、一块八的人民币。
这个年轻人,他不仅知道这幅画的艺术价值,更洞悉这个时代最核心的经济规则!
陈启明感觉自己的后背,冒出了一层薄汗。
他看着林栋哲那双平静如渊的眼睛,第一次感觉到了一种发自内心的寒意。这哪里是一个十八岁的少年?这分明是一头蛰伏在深水中的巨鳄,不动则已,一动,便要咬下最肥美的一块肉!
他心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拂袖而去?放弃这幅画?
不行!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就被他掐灭。他百分之百确信,只要他今天走出这个门,不出三天,这幅《松崖别业图》就会出现在另一个香港或者日本收藏家的手里。而他,陈启明,将成为整个收藏圈子里最大的笑柄——一个因为区区一万块,而与唐伯虎绝品真迹失之交臂的蠢货。
这个代价,他付不起。
他沉默了。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只能听到每个人粗重的呼吸声。
梁师傅早已垂下头,不敢再看林栋哲一眼。他知道,这场博弈,从一开始就结束了。他们不是来寻宝的,他们是来被“打劫”的。
大概过了一分钟,陈启明缓缓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没有再讨价还价。
因为他知道,面对这样一个对手,任何的挣扎都是徒劳且自取其辱的。
“好。”
他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字。
他转头对梁师傅说:“梁师傅,你先回车上等我。”这是要清场了。
梁师傅如蒙大赦,提起他的皮包,几乎是逃也似地走出了林家。
陈启明深吸一口气,从自己西装内侧的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厚厚的信封。他没有数,直接将整个信封放在了桌子上,推到林栋哲面前。
“这里是一万块外汇券。小兄弟,你点一点。”
他的动作,已经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恭敬。
林栋哲没有去碰那个信封。
他只是平静地看着陈启明,说出了一句让对方彻底胆寒的话。
“陈老板,我相信你的信誉。”
言下之意,是警告,也是敲打。你不敢在这里面做手脚。
陈启明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幅已经卷好的《松崖别业图》捧起来,像是捧着自己的身家性命。
“小兄弟,后会有期。”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出了这间让他终生难忘的破旧小屋。
当陈启明那辆黑色的伏尔加轿车,带着一阵烟尘,彻底消失在巷口时,林武峰才像是活过来一样,猛地一个激灵。
他“砰”的一声,把大门死死地关上,还插上了门栓。
然后,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回堂屋,宋莹也从厨房里跑了出来。老两口的目光,像被磁铁吸引,同时落在了桌上那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信封上。
屋内的气氛,比刚才还要紧张。
林栋哲站起身,慢条斯理地,将信封拿了起来。他没有急着打开,而是先给自己倒了一杯凉透了的茶水,一口喝干。
在父母焦灼目光的注视下,他撕开了信封的封口。
“哗啦——”
他将里面的东西,全部倒在了那张油腻的八仙桌上。
没有声音。
那一瞬间,整个世界都仿佛失去了声音。
出现在老两口眼前的,不是他们熟悉的那种印着“工农兵”图案的“大团结”。而是一沓一沓,印着长城、西湖风光,带着水印,颜色各异的,崭新的纸币!
一百元面值的,五十元面值的,十元面值的……最大面值的一百块,是柔和的棕色调,印刷精美得像艺术品。
它们堆在桌子中央,形成了一座小山。一座由财富堆积而成,足以让任何一个普通人精神崩溃的小山。
“这……这……”
宋莹的嘴唇哆嗦着,她伸出手,想要去触摸,却又在半空中停住,仿佛那不是钱,而是烧红的烙铁。她这辈子,见过最大笔的钱,就是丈夫一个月发工资时,那三十几块钱。眼前这番景象,已经彻底超出了她的认知范围。
“啪嗒。”
一根“经济”牌香烟,从林武峰的嘴唇上滑落,掉在了地上。
这个在车间里与钢铁机器打了一辈子交道的男人,此刻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生铁。他的双眼瞪得滚圆,死死地盯着桌上的钱,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却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字。
他的世界观,在这一刻,被儿子用最粗暴、最直接的方式,彻底砸碎,然后重组。
林栋哲看着父母的反应,心中没有太多的波澜。
他伸出手,将那一沓一沓的外汇券,在桌上整齐地码好,动作沉稳,像是在摆弄一堆普通的积木。
他抬起头,看着已经失魂落魄的父母,平静地开口。
“爸,妈。”
“这就是一万块。”
这句话,像是一道惊雷,把老两口的魂魄重新拉回了身体里。
也就在这时,门外,酱油浜小巷里,另一颗真正的“核弹”,被彻底引爆了!
消息,不知是从哪个渠道,以比瘟疫还快的速度,传遍了整条小巷。
“听说了吗!林家发了!发天大的财了!”
“刚才那个香港大老板,给了林栋哲一万块钱!”
“什么人民币啊!是外汇券!一万块的外汇券!能在友谊商店买电视机的!”
“我的老天爷!一万块……那得是多少钱啊……”
整个酱油浜,彻底炸了!
家家户户的门都开了,所有人都涌了出来,聚集在林家门口。他们伸长了脖子,踮着脚,想从门缝里看到一点点痕迹。空气中充满了惊叹、嫉妒、猜测和不敢置信的议论声。
嘲笑?同情?
这些情绪,早已被一万块外汇券的巨大冲击波,碾得粉碎!
剩下的,只有最原始的,对财富的敬畏和恐惧!
……
与屋外震天的喧嚣一墙之隔,庄家。
屋内的气氛,压抑得可怕。
黄玲刚刚从外面冲回来,脸上还带着未散尽的震惊,她一把抓住自己儿子的胳膊,声音都在发颤:
“图南!图南你听见没有!隔壁……隔壁林栋哲,他……他挣了一万块!”
庄图南正坐在桌前,手里捧着他最心爱的一本屠格涅夫的《父与子》。听到母亲的话,他眉头一皱,脸上流露出不悦。
“妈,你别听外面的人瞎传。一万块?他怎么不去抢银行?”
“是真的!”黄玲急得直跺脚,“全巷子都看见了!香港大老板的汽车!给的还是外汇券!千真万确!”
庄图南脸上的不屑,慢慢凝固了。
他缓缓抬起头,看向窗外。虽然看不见,但他能感觉到那股从隔壁院子里传来的,几乎要冲破屋顶的沸腾气息。
就在这时,一个邻居家的孩子,满脸通红地冲进庄家院子,扯着嗓子大喊:
“庄叔叔!庄阿姨!不得了啦!林栋哲家发财了!好多好多的钱!比电影里地主家的钱还多!”
这一下,再无怀疑。
庄图南感觉自己的脑袋“嗡”的一声,像被人打了一闷棍。
他下意识地,捏紧了放在桌角的那份,被他视若珍宝的大学录取通知书。
那烫金的校名,那鲜红的印章,在这一刻,忽然变得有些刺眼。
他曾经以为,这张纸,是他通往光明未来的唯一门票,是他碾压林栋哲、赢得整个酱油浜尊重的最终武器。
可现在……
他捏着手里的大学录取通知书,第一次感觉……
它好像,不那么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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