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堂屋内,那座由外汇券堆成的小山,像一块巨大的磁石,吸走了所有的声音和动作。
林武峰和宋莹夫妇,就那么呆呆地站着,像是两尊被点了穴的雕像。他们的世界,在过去的一个小时里,被彻底颠覆,又被强行重塑。几十年来辛苦劳作、省吃俭用建立起来的价值观,在这座财富小山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林栋哲没有去打扰他们。
他知道,这种巨大的冲击,需要时间来消化。言语的安慰是苍白的,只有这堆钱,才是最真实、最有效的镇定剂。
他拉开一张长凳,坐下,点了一根烟。这是他从父亲烟盒里拿的“经济”牌,辛辣的烟气涌入肺里,让他那颗四十多岁的灵魂,感受到了一丝与这个年轻身体的割裂与融合。
他需要思考的,是如何将这“第一桶金”的效用,发挥到极致。
它不仅仅是一万块钱。
它更是一件武器,一件用来彻底重塑家庭地位、建立个人威望、收拢人心的强大武器。
屋外,酱油浜的喧嚣已经鼎沸。整条小巷,像是被投入了一块烧红的烙铁,彻底沸腾了。嫉妒、震惊、敬畏、猜测……各种复杂的情绪在空气中交织,最终都汇成了一种最原始的情感——对绝对实力的恐惧。
终于,宋莹先动了。
她颤抖着伸出手,像是在触摸一件神圣的祭品,轻轻地碰了一下那沓最上面的一百元面值的外汇券。纸币独有的、冰凉而坚韧的触感,让她猛地缩回了手,仿佛被烫到了一样。
“儿……儿子……”她的声音发飘,带着哭腔,“这……这钱……是真的?”
“真的。”林栋哲将烟头在地上摁灭,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而且,这只是一个开始。”
他站起身,走到桌前。他没有去数那些钱,而是直接从中抽出了一沓十元面值的,大约一千块左右,塞到了母亲的手里。
“妈,这些钱,你和爸拿着,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那一沓钱的厚度,让宋莹的手猛地一沉。她的身体晃了一下,几乎拿不稳。
林武-峰也终于回过神,他看着儿子,嘴唇翕动,那句“这钱来路正不正”的疑问在喉咙里滚了半天,最终却没敢问出口。因为他从儿子的眼神里,看到了他从未见过的,一种绝对的自信和掌控。
在这个家里,时代,已经变了。
“栋哲,这……这太多了……”宋莹结结巴巴地说。
“不多。”林栋哲摇了摇头,“钱放在手里就是纸,花出去,才有它的用处。”
他顿了顿,抛出了自己的第一个决定,一个让老两口再次震惊的决定。
“妈,你现在就去菜场,买最好的肉,最好的鱼,最好的酒。今天晚上,我们家,请客!”
“请……请客?”宋莹愣住了。
“对,请客。”林栋哲的目光,扫过那扇被议论声拍打得嗡嗡作响的木门,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把街坊邻居都请来。让他们亲眼看一看,我们家现在,到底是什么光景!”
这不是一次简单的庆祝。
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权力展示!是一场当着所有曾经嘲笑、鄙夷他们家的人的面,进行的公开“阅兵”!
宋莹瞬间就明白了儿子的意图。她胸中那股被压抑了半辈子的憋屈和怨气,在这一刻,被儿子这番话彻底点燃。她的腰杆,猛地挺直了。
“好!”她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神里第一次绽放出一种扬眉吐气的光彩,“妈这就去!”
她捏着那一千块钱,像是捏着一道皇帝的圣旨,转身就走。当她拉开大门,面对门外那些探头探脑的邻居时,她脸上所有的紧张和不安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居高临下的平静。
她无视了所有人探寻的目光,径直朝着巷口走去。
那一刻,她不再是那个唯唯诺诺的家庭妇女,而是一位即将检阅自己领地的女王。
……
下午,酱油浜彻底变成了菜市场。
宋莹几乎是把附近菜场的摊位给包圆了。
一整只肥硕的草鸡,五斤流着肥油的五花肉,两条还在蹦跶的活鲫鱼,一刀切下去能炼出半锅油的板油,还有两瓶这个年代堪称奢侈品的“古井贡酒”。
当宋莹拎着这些沉甸甸的“战利品”回到巷子里时,那股浓郁的肉香和酒香,几乎让所有闻到的人都疯了。
林家的小院里,支起了两张从邻居家借来的大圆桌。林武峰在院子里生起了煤炉,铁锅架上,炖肉的香气混合着葱姜八角的味道,霸道地窜进了每一户人家的窗户缝里。
那些邻居,再也装不出清高了。他们一个个走出家门,脸上堆着谄媚的笑,围在林家院子门口。
“哎哟,林家嫂子,这是发了多大的财啊,做这么多好吃的!”
“武峰大哥,你可真有福气,生了个这么有本事的儿子!”
林武峰听着这些前倨后恭的奉承,只觉得比三伏天喝了冰水还要舒坦。他一边烧火,一边咧着嘴笑,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而林栋哲,则靠在门框上,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他在等。
等一个最重要,也最需要被“恩威并施”的客人。
他掐准了时间,在饭菜即将上桌时,走出了院子,径直来到了隔壁,庄家的门口。
他没有敲门,只是站在门口,朗声说道:“黄阿姨,图南,筱婷,我妈让我来请你们,晚上一起过去吃个便饭。”
屋内的庄家三人,像是被施了定身法。
黄玲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那股从隔壁飘来的,让她馋得直咽口水的肉香,此刻像是在无情地嘲讽着她。去?还是不去?去,就等于当着全巷人的面,承认自己输了,承认自己以前看走了眼。不去?她又不甘心,更舍不得那顿白吃的大餐。
庄筱婷则低着头,两只手紧张地绞着衣角,心乱如麻。
而庄图南,他的脸色最为难看。他捏着那本《父与子》,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感觉林栋哲的声音,就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他的脸上。
“便饭?”他在心里冷笑,“这是鸿门宴!”
就在黄玲犹豫不决的时候,林栋哲的声音再次响起,平静,却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威严。
“黄阿姨,都是几十年的老邻居了。我家有点好事,想跟大伙儿分享一下。你不来,就是不给我面子。”
这句话,彻底断了黄玲所有的退路。
最终,她一咬牙,拉着两个孩子,走出了家门。
当庄家三口人,表情复杂地坐在林家院子的酒席上时,这场权力的展示,达到了高潮。
桌上,是明晃晃的红烧肉,金灿灿的白斩鸡,汤色奶白的鲫鱼汤……这些平日里过年都未必舍得吃的硬菜,此刻像不要钱一样堆满了桌子。
林栋哲打开那瓶古井贡酒,亲自给每一位来客都倒满了酒。他没有说太多话,但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在无声地宣告着主权。
他端起酒杯,站起身。
院子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着他。
“各位叔叔阿姨,街坊邻居,”他环视一周,目光最后在庄图南的脸上,停留了半秒,“以前,我年纪小,不懂事。今天,借着这杯酒,给大家赔个不是。”
他仰头,将杯中辛辣的白酒,一饮而尽。
“从今往后,只要我林栋哲在酱油浜一天,就不会让街坊们受委屈。有我一口肉吃,就少不了大伙儿一碗汤喝!”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有少年人的谦逊,又带着一股成年人的江湖气。
邻居们纷纷叫好,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气氛热烈到了顶点。
庄图南端着酒杯,手却在抖。他感觉那杯酒,重如千斤。喝下去,就等于承认了林栋哲的“领袖”地位,承认了自己的失败。
黄玲则看着桌上的大鱼大肉,又看了看气场强大、挥斥方遒的林栋哲,再看看自己身边脸色铁青、一言不发的儿子,心中那杆天平,第一次,发生了剧烈的倾斜。
她忽然觉得,儿子考上大学这件事,好像……也不是那么值得骄傲了。
林栋哲坐下后,夹起最大的一块鸡腿,没有给自己,也没有给父母,而是直接放进了黄玲的碗里。
“黄阿姨,你尝尝这个。你以前总说我妈烧鸡不行,今天让她好好表现一下。”
黄玲愣住了。她看着碗里那只油光锃亮的鸡腿,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感觉到,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力量,正在将她包裹。这股力量,一半是桌上这丰盛得让她无法拒绝的酒肉,另一半,则是林栋哲那看似随意,实则充满了掌控力的眼神。
她知道,从今天起,酱油浜的天,真的变了。
而林栋哲,在敬完一圈酒后,便悄然退回了屋里。院子里的喧嚣,对他来说,只是一个过程。
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那轮刚刚升起的月亮,目光深邃。
酱油浜,太小了。
他的征途,是星辰大海。他将杯中最后一口酒喝干,目光越过院墙,投向了遥远的南方。
深圳。
那个名字在他舌尖上无声地滚动了一下,像一颗即将引爆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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