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酱油浜的喧嚣终于退潮。
酒席早已散去,院子里只剩下杯盘狼藉和未散尽的肉香。邻居们一个个挺着滚圆的肚子,带着满嘴的油光和七分敬畏、三分嫉妒的复杂神情回了家。今晚之后,他们再看林家的眼神,彻底变了。
庄家三口的离去,最为狼狈。
庄图南几乎是第一个站起来的,他自始至终没有动几下筷子,那张英俊的脸,在煤油灯下忽明忽暗,像是憋了一整晚的屈辱。庄筱婷跟在他身后,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
唯有黄玲,走在最后。她出门时,脚步停顿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正在收拾碗筷的宋莹,又看了一眼站在堂屋门口,身影被灯光拉得颀长的林栋哲。她的眼神,像是打翻了的五味瓶,什么滋味都有。
林家屋内。
宋莹和林武峰正在兴奋地清点着收回来的碗筷,嘴里还在不断回味着今晚邻居们那些奉承的话。一辈子的憋屈,仿佛都在这一个晚上,连本带利地讨了回来。
林栋哲没有参与进去。
他独自坐在桌边,给自己倒了最后一杯残酒,一饮而尽。
那场喧闹的酒宴,在他眼中,不过是一场必要的武装游行。目的,就是为了震慑宵小,同时,筛选出下一个可以被他利用和改造的目标。
他的目光,穿透墙壁,落在了隔壁的庄家。
庄图南,一个被时代和理想主义惯坏了的“天之骄子”,他的存在,就是为了被自己反复碾碎,用来当做垫脚石和背景板的。不足为虑。
庄筱婷,他预定的“战利品”和“港湾”,他有足够的耐心,等待她彻底仰望自己、崇拜自己。
唯一有变数,也是最有改造价值的,是黄玲。
这个女人,泼辣、精明、爱占小便宜、极度现实。这些在和平年代看似全是缺点的性格,如果加以利用和引导,放在初生的、野蛮生长的商业环境里,却能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
一个合格的帝国,不仅需要开疆拓土的将军,也需要忠心耿耿、能镇守一方的“皇亲国戚”。
黄玲,就是他为自己商业版图准备的,第一位“藩王”。
征服她,比征服十个邻居都有用。
……
第二天一早。
林栋哲没有给任何人喘息和反应的时间。他深知“打铁要趁热”的道理。昨晚那场酒宴投下的震撼弹,其效果还未消退,正是乘胜追击的最好时机。
他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径直走向了隔壁庄家。
他甚至没有敲门,在门口就喊了一声:“黄阿姨,在家吗?我找你有点事。”
声音不大,却中气十足,清晰地传进了屋里。
屋内的黄玲正在生煤炉,听到这声音,手里的火钳“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她还没从昨晚的冲击中缓过神来,林栋哲这突如其来的造访,让她心里一阵发虚。
“妈,让他进来。”庄图南的声音从里屋传来,带着一丝压抑的怒火。
门开了。
林栋哲走了进去,堂屋里的光线有些暗,庄图南正坐在桌边,手里拿着一本俄文书,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黄玲则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
林栋哲无视了庄图南那可以杀人的目光,他自己拉了张凳子,在桌子对面坐下,直接开门见山。
“黄阿姨,我来找你,是想跟你谈一笔生意。”
“生……生意?”黄玲愣住了。
“对。”林栋哲点了点头,身体微微前倾,一股无形的压迫感瞬间笼罩了整个屋子,“我打算在城里开一家店,专门卖最时髦的女人衣服。本钱我出,货源我找,装修我负责。我缺一个能帮我镇场子,管钱管人、能独当一面的总经理。”
他顿了顿,目光直视着黄玲那双因为震惊而微微睁大的眼睛。
“我想来想去,整条酱油浜,甚至我认识的所有人里,只有您,最合适。”
轰!
黄玲的脑子,像是被一柄重锤狠狠砸中。
总经理?
这个只在电影里听过的词,这个代表着“大人物”的身份,怎么可能跟自己这个天天为柴米油盐算计的家庭妇女联系在一起?
她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儿子,希望他能说点什么。
庄图南“啪”的一声合上了书,脸上充满了被羞辱的愤怒:“林栋哲!你到底想干什么?我妈不是你家下人,轮不到你来使唤!”
林栋哲甚至没有看他,目光依旧锁定在黄玲身上。
“图南,你搞错了。我不是在‘使唤’黄阿姨,我是在请她当老板。至于你……”他的嘴角,勾起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一个月之后,等你拿着大学录取通知书去学校报到,你每个月的生活费是多少?十五块?还是二十块?你连自己的生活都解决不了,又有什么资格,替你母亲的未来做决定?”
“你!”庄图南气得浑身发抖,脸涨成了猪肝色。
林栋哲的话,像一把最锋利的刀,剥开了他那身“天之骄子”的虚假外衣,露出了内里一无所有的窘迫。
“黄阿姨,”林栋哲不再理会那个可怜的“垫脚石”,他将声音放缓,开始投放真正的重磅炸弹,“我知道您在担心什么。我给您开的条件,不是口头支票。”
他伸出五根手指。
“第一个月,试用期,底薪,五十块钱。”
五十块!
黄玲的呼吸,瞬间停滞了。这个数字,比她丈夫在工厂里累死累活一个月的工资还要高!
林栋哲仿佛没有看到她的震惊,继续加码。
“三个月后,如果你干得好,底薪涨到八十。每个季度,店铺盈利部分,我再分你一成。黄阿姨,我粗略算过,只要不出意外,年底之前,这家店的分红,就足够你在酱油浜买下两个这样的院子。”
买下两个院子!
黄玲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她这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能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不用再跟别人挤在一个院子里。而现在,林栋哲给她描绘的,是一个她连做梦都不敢想象的场景。
她剧烈地喘息着,几十年来根植于灵魂深处的精明和算计,在这一刻被彻底激活。她的大脑在飞速运转,衡量着这件事的风险和收益。
风险是什么?是失败了,丢面子。
收益是什么?是钱,是地位,是扬眉吐气,是把所有邻居都踩在脚下的尊严!
“你……你为什么找我?”她艰难地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声音都在发颤。
“因为您精明,能干,豁得出去。”林栋哲给出了一个让她无法反驳的理由,“管一个店,跟管一个家一样,都需要精打细算。我相信您的能力。”
这话,像是一剂最强效的迷魂药,彻底击溃了黄玲最后的心理防线。她一辈子都因为“精明算计”而被人指摘,却没想到,有一天,这竟然成了她被人看重的最大优点!
她看向自己的儿子,只见庄图南脸色惨白,失魂落魄地跌坐在椅子上,那本被他视若珍宝的俄文书,掉在了地上,他却浑然不觉。
他败了,败得一塌糊涂。
黄玲心中最后一丝犹豫,也随之烟消云散。
她猛地一咬牙,像是做出了人生中最重要的决定。
“好!我干!”
“很好。”林栋哲露出了计划得逞的笑容。
他站起身,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纸包,放在了桌子上。
“啪”的一声闷响,像是一道惊雷,在庄家母子耳边炸开。
“这里是两千块钱,是店面的启动资金。”
他从纸包里抽出五张十元面值的纸币,单独放在一边。
“这五十块,是你这个月的工资,我先预支给你。从今天起,你就是我们服装店的总经理。”
他的语气,平淡,却充满了不容抗拒的命令意味。
“现在,我给你第一个任务。”
他递给黄玲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个地址。
“观前街东段,一百二十七号。明天早上八点之前,去把那家店面给我租下来。租金可以比别人高一成,但必须拿下。”
黄玲伸出手,那只常年与锅碗瓢盆打交道而显得粗糙的手,此刻却在剧烈地颤抖。
她的手指,慢慢地,碰到了桌上那座由金钱堆砌而成,通往一个崭新世界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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