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轰隆——
墨绿色的铁皮巨兽,喘着粗气,拖着沉重的身躯,在广袤的中国大地上向南爬行。
这是一九七八年底,从沪上开往广州的149次直快列车。名为“直快”,可从苏州到广州,全程一千五百多公里,需要走上整整三十三个小时。
车厢里,是一个被压缩到了极致的、活生生的人间。
空气中,混杂着汗液的酸味、劣质卷烟的焦糊味、方便面调料包的咸味,还有脚臭和各种食物发酵的复杂气味。这股独特的、能把人呛个跟头的味道,是独属于这个年代绿皮火车的烙印。
过道上、座位底下、厕所门口,都挤满了人和行李。叫卖声、孩子的哭闹声、男人的谈笑声和女人的抱怨声,汇成了一股永不停歇的声浪,冲击着每个人的耳膜。
林栋哲就坐在这片混乱的中心,一个靠窗的硬座上。
与周围所有人的焦躁、疲惫或对未来的迷茫不同,他的姿态,近乎享受。
他平静地靠在椅背上,目光像一台最精密的雷达,不动声色地扫描着车厢里的每一个人。在他眼中,这些拥挤的、鲜活的生命,不是一个个独立的个体,而是一组组等待分类和筛选的数据。
那些扛着大包小包、满脸希冀的农民,是时代的基石,但不是他需要的杠杆。那些捧着书本、高谈阔论的年轻学生,是未来的螺丝钉,但现在还太嫩。那些眼神闪烁、四处打探的“倒爷”雏形,格局太小,不入他的法眼。
他的目光,最终锁定在了斜对面。
那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穿着一身半旧的蓝色中山装,袖口磨得有些发亮。他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但眉心,却拧成了一个解不开的疙瘩。
他的膝盖上,放着一个同样半旧的黑色人造革公文包,一只手,始终紧紧地压在包上。他的另一只手,端着一个白色的搪瓷茶杯,上面的红五星和“为人民服务”的字样已经有些斑驳。杯子里的茶叶,泡了又泡,早已淡得没了颜色,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时不时送到嘴边抿一口,像是在喝药。
林栋哲的嘴角,勾起一抹细微的弧度。
他知道,他找到了自己此行要“投资”的“潜力股”。
这是一个典型的、挣扎在时代变革十字路口的体制内干部。他有理想,有困惑,有压力,更有普通人无法想象的权力,但这份权力,正被一个巨大的时代难题牢牢地捆绑着。这种人,就像一个手握炸药却找不到引信的工程师,只要有人能递给他一根火柴,他就能引爆一个时代。
午饭时间到了。
车厢里的气味变得更加浓郁。大多数人都从自己的布袋里掏出干硬的馒头或者饼子,就着咸菜,艰难地啃着。
林栋哲不紧不慢地,从自己的挎包里,掏出了两个用油纸包着的、还带着余温的茶叶蛋。这是出门前,宋莹硬塞给他的。
他剥开一个,浓郁的茶香和酱香味立刻弥漫开来。他自己咬了一口,然后将另一个,连同油纸包,一起递到了那位中年干部的面前。
“大叔,吃个鸡蛋吧,还热乎。”他的声音不大,但在嘈杂的环境里,却很清晰。笑容,是他这个年纪应有的憨厚和淳朴。
那位中年干部愣了一下,抬起头,深邃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诧异。他看了一眼林栋哲,又看了一眼那个冒着香气的茶叶蛋,下意识地摆了摆手。
“不……不用了,小同志,我……我带了干粮。”
“拿着吧,大叔。”林栋哲把鸡蛋硬塞到他手里,“我妈给我准备了四个,我一个人也吃不完。出门在外,都不容易。”
朴实的话,真诚的笑容,和那个无法拒绝的茶叶蛋。
中年干部的防备,被敲开了一条缝。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接了过来,嘴里念叨着:“哎呀,这……这怎么好意思,谢谢,谢谢你啊小同志。”
一个鸡蛋,打开了话匣子。
交谈中,林栋哲得知,这位干部姓周,叫周正清。这次南下广州,是来做实地调研的。
随着话题的深入,周正清脸上的愁容越来越重,他忍不住,对着林栋哲这个萍水相逢却谈吐不凡的年轻人,倒起了苦水。
“小林啊,你是不知道我们这些搞政策研究的人的苦。”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声音里充满了无力感,“上面下了指示,要搞活,要松绑,让国有企业这潭死水活起来。可文件怎么写?步子迈多大?放权给地方和企业,他们乱来了怎么办?国有资产流失了谁负责?收得太紧,又跟没改一样,还是死水一潭。我们来广东,就是想看看这边的试点,可看来看去,都是摸着石头过河,没有一个能拿到全国去推广的章程。这根绳子,是松是紧,都可能出大乱子,愁啊!”
林栋哲安静地听着,时不时地点点头,像一个认真听讲的学生。
直到周正清说完,他才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随口一问:“周叔,我前两天在《人民日报》上看到一篇社论,说要‘解放思想,实事求是’。我就瞎想,这解放思想,是不是说,以前不敢想的,现在可以想一想?”
周正清一愣:“哦?你还看报纸?”
“看啊,高考落榜了,没书读,就只能看看报纸了。”林栋哲挠了挠头,继续用他那副憨厚的面孔做伪装,“我就觉得,社论里说得对。比如,既然厂子是国家的,工人也是国家的,那让厂子自己想办法,搞点‘副业’,赚的钱,一部分上交国家,一部分厂里自己留着,给大家发点奖金,改善改善生活,不就行了?”
他这番话,听上去像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年轻人的异想天开。
可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周正清的心上!
搞副业?利润留成?
这正是他们内部讨论时,争论最激烈,也是最不敢轻易下结论的症结所在!
他下意识地就要从政策层面开始反驳,可林栋哲接下来的话,却让他把到了嘴边的话,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周叔,我胡说的啊。”林栋哲笑了笑,眼神却变得深邃,“我就琢磨,报纸上天天说,我们有很多在战场上流过血的战斗英雄,现在在工厂里,也都是生产标兵。总不能让这些英雄,捧着国家的‘铁饭碗’,最后却饿肚子吧?这不就是让英雄流血又流泪吗?这思想,肯定不对嘛!”
轰隆!
周正清的脑袋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让英雄流血又流泪!
这句话,瞬间击中了他作为一个共和国建设者和政策制定者的政治软肋!
是啊!改革的目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让国家富强,让人民过上好日子吗?如果因为条条框框的限制,让那些为国家贡献了一辈子的老工人们饿肚子,那还叫什么改革?!
这个年轻人,他不是在谈经济,他是在谈政治!他用一句最朴素、却也最无法反驳的政治口号,为那个在会议室里争论不休的经济方案,披上了一件最坚硬的、名为“政治正确”的铠甲!
周正清看着林栋哲,眼神彻底变了。
他感觉自己面对的,根本不是一个十八岁的落榜生。那平静的眼神背后,藏着一种他穷尽半生阅历都无法理解的、超越了这个时代的深邃和洞察力!
他之前所有的困惑、所有的难题,在这个年轻人三言两语之间,仿佛找到了一条唯一可行的出路。
接下来的十几个小时,周正清缠着林栋哲,问了无数问题。从“放权让利”的具体边界,到如何防范国有资产流失,再到如何建立一套行之有效的“试点推广”机制……
林栋哲对答如流,他没有给出任何超越时代的词汇,只是用最朴素的逻辑,将后世那些被验证过无数次的成功经验,掰开了,揉碎了,用一九七八年的语言,重新讲述了一遍。
周正清听得如痴如醉,时而眉头紧锁,时而恍然大悟,时而拍案叫绝。
三十三个小时的车程,在两人的交谈中,飞速地流逝。
当列车缓缓驶入广州站,即将到站的广播响起时,周正清才从那种醍醐灌顶的状态中惊醒。
他看着窗外那片陌生而充满活力的土地,又看了看身边这个在思想上给了他巨大启发的年轻人,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和感慨。
他知道,自己遇到高人了。
在下车前,周正清从公文包的夹层里,郑重地掏出一个干净的信封,双手递给林栋哲。
他的动作,带着一丝发自内心的尊敬。
“小林同志,你非池中之物。到了广州,有解决不了的麻烦,可以打这个电话找我。”
林栋哲接过信封,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张印着单位抬头的信纸,上面用钢笔写着两个字:
周正清。
以及一个区号为010的,京城电话号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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