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的午后，新沪市的阳光被厚重的云层过滤，显得有些苍白无力。启慧楼507宿舍里，陆凡正对着一本摊开的《神经信号基础》皱眉，试图理解一串复杂的公式推导。室友林涛像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脸上洋溢着技术发烧友特有的兴奋红光。
“老陆！别啃书了！大好周末，窝宿舍发霉啊？”林涛一巴掌拍在陆凡肩上，力道不小，“走！带你去开开眼！‘灵境天堂’新开了‘侠客行’主题区，号称五感模拟巅峰！沉浸感炸裂！票我都抢好了，再不去就过期了！”
“那个……听说挺容易沉迷的？”陆凡有些犹豫。
林涛一把将陆凡拽起来，“咱们学神经工程的，更得亲身体验前沿技术啊！纸上谈兵哪行？走走走，就当市场调研了！保证让你爽翻天！”
拗不过林涛的热情，加上心底也确实对传闻中的极致体验存着一份好奇，陆凡合上了书。
离大门还有几百米，喧嚣的人声和各种虚拟广告的混合音浪就扑面而来。巨大的全息广告牌轮番轰炸着感官：“身临其境！化身千古侠客！”、“极致痛感反馈！体验真实江湖！”、“五感沉浸！超越现实的感官风暴！”
入口处人山人海，排队的长龙蜿蜒曲折，穿着统一制服的工作人员像疏导交通的交警，声音在扩音器里显得有些沙哑：“侠客行主题请排A区！星际殖民排B区！奇幻大陆C区！请提前准备好您的NV设备接入码！”
排队的人群里，年轻面孔占了大多数。不少人和林涛一样，戴着花哨的娱乐版NV，兴奋地讨论着攻略。
“看到没？A区那个戴黑帽子的，”林涛用胳膊肘捅了捅陆凡，压低声音，“听说是个狠人，连续泡在里面三天了，靠营养膏撑着。工作人员劝都劝不走。”
陆凡顺着目光看去，一个身形瘦削、脸色苍白的年轻人，帽檐压得很低，安静地排着队，对周围的指指点点毫无反应，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抽离现实的疲惫感。母亲提到的“小斌”的形象，瞬间与眼前的人影重叠。他心里咯噔一下。
经过漫长的等待和繁琐的安检、健康声明签署（主要是关于神经承受能力和潜在风险的免责条款），陆凡和林涛终于进入了主题区内部。巨大的空间被分割成无数个独立的蛋形体验舱，舱门开启闭合，吞吐着神情各异的游客。空气循环系统嗡嗡作响，努力驱散着人群聚集的闷热。
“选‘侠客行’！听我的，绝对不亏！”林涛把陆凡推进一个刚空出来的体验舱。舱门在身后无声滑闭，隔绝了外界的嘈杂。舱内空间不大，只有一张符合人体工学的躺椅，和一个连接着复杂线缆的、头盔式的深度接入设备。柔和的女声提示响起：“请佩戴深度接入头盔，放松身体，体验即将开始。本次体验时长：标准套餐30分钟。如需延长，请在结束前意念续费。”
陆凡深吸一口气，躺下，将那个略显沉重的头盔戴在头上。NV眼镜的镜片自动与头盔内部的显示系统对接。
“神经深度接入协议启动……五感同步校准中……”
视野瞬间陷入一片柔和的黑暗。紧接着，轻微的电流麻酥感如同细微的触手，轻轻拂过他的头皮、太阳穴、后颈……
黑暗褪去。
风！
带着山林特有的、清冽湿润气息的风，猛地灌入陆凡的鼻腔！不再是NV模拟出的、若有似无的气味分子，而是如此真实、饱满，甚至能感受到风掠过皮肤时细微的凉意！
他发现自己站在一片茂密的竹林深处。阳光被层层叠叠的竹叶切割成细碎的光斑，洒在铺满落叶的湿润土地上。脚下的触感是松软的泥土和略带韧性的竹叶，每一步落下都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他低头，看到自己穿着一身粗布短打，腰间挎着一柄古朴的长剑，剑柄冰凉粗糙的木质触感清晰地传递到掌心。
“这……”陆凡震惊地抬起手，捏了捏自己的胳膊——真实的肌肉触感和轻微的挤压感反馈回来！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心跳在微微加速！
“嗖！”
破空之声尖啸而至！陆凡完全是下意识地拧身、拔剑！
“锵——！”
金铁交鸣之声在耳边炸响！火星四溅！一股巨大的力量顺着剑身传来，震得他虎口发麻，手臂酸胀！一个蒙面黑衣人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他面前，手中钢刀闪烁着寒光！竹叶的清香、金属碰撞的火药味、敌人身上散发的汗味和尘土味……所有的感官信息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瞬间填满了他所有的感知通道！
没有思考的余地，身体的本能接管了一切。陆凡感觉自己仿佛真的成了那个身怀绝技的侠客！他足尖点地，身体轻盈地跃起，踩踏着碗口粗的翠竹借力，在竹海顶端飞檐走壁！风在耳边呼啸，衣袂猎猎作响！每一次挥剑，每一次格挡，每一次腾挪闪避，带来的力量反馈、肌肉牵拉感、甚至被刀锋划破手臂时那一下尖锐而短暂的灼痛感（系统设定为“轻微痛感模式”），都无比真实！
快意恩仇！仗剑江湖！那种挣脱物理束缚、掌控强大力量、沉浸于另一个传奇人生的极致体验，像电流一样贯穿陆凡的全身！所有的顾虑、书本上的公式、母亲的担忧，在这一刻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他只想沉浸其中，享受这无与伦比的感官风暴！
时间在激烈的追逐、刀光剑影中飞速流逝。当陆凡终于一剑刺穿最终BOSS的胸膛，看着对方化作光点消散，站在竹海之巅，俯瞰着脚下云雾缭绕的山川大地时，一股豪情壮志油然而生。这就是“灵境”的力量吗？太震撼了！
“滴！您的标准体验时间即将结束。体验将在10秒后关闭。9…8…7…”
冰冷的系统提示音，像一盆冰水，毫无征兆地当头浇下！
陆凡还没从那巅峰的豪迈中回过神，眼前的壮丽山河、手中的长剑、脚下的竹林、甚至拂面的清风……一切的一切，如同摔碎的镜子，瞬间崩解！
黑暗！
绝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紧接着，是强烈的眩晕感！仿佛有人在他后脑勺狠狠敲了一闷棍，整个世界天旋地转！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下意识地想抓住什么，手指却只触碰到冰冷光滑的蛋形舱壁。
视觉最先恢复，映入眼帘的是体验舱内单调的白色灯光，刺眼而冰冷。听觉紧随其后，外面游客的喧哗、机器的嗡鸣，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传来，模糊而遥远。嗅觉里，山林清风、刀锋血气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舱内空气循环系统送出的、带着消毒水味的干燥气流。触觉……身体沉重地陷在躺椅里，刚才那轻盈如燕的感觉荡然无存，只剩下肌肉的轻微酸痛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空壳”感。
舱门“嗤”地一声滑开。
“卧槽！太TM爽了！老陆，感觉怎么样？是不是炸裂？”林涛兴奋的声音在舱外响起，他脸上还残留着激动的红晕，眼神亮得吓人，“我跟你说，我选的‘魔教教主’，那场面！那特效！最后我大手一挥，万魔朝拜！简直了！我刚刚续费了一小时，准备去刷‘星际殖民’，你要不要一起？听说开星舰贼带感！”
耳边充斥着其他游客意犹未尽的抱怨：
“靠！30分钟够干嘛的？刚找到感觉就没了！”
“就是！这时间设定太坑了！不行，我得再续一个小时！”
“亲爱的，我们再玩一次嘛！刚才那个公主裙我还没穿够呢！”
他看到几个年轻人，眼神还带着一丝刚从虚拟世界抽离的茫然和亢奋，脚步虚浮，却已经迫不及待地重新走向了排队通道。旁边一条用黄色标识线划出的特殊通道口，立着牌子：“神经舒适度与成瘾倾向评估通道”。一个穿着白大褂、面无表情的工作人员正引导着一位神情恍惚、脚步虚浮的年轻女孩走进去。工作人员的动作熟练而麻木，显然习以为常。
这一幕，让陆凡心底升起一股寒意。他理解了母亲李梅的担忧，那种剥离后的巨大空虚感和对现实世界的强烈不适，是如此的具有诱惑性和侵蚀性。这绝不仅仅是“自律”那么简单。
“老陆？发什么呆呢？走啊！”林涛催促道，他正低头在NV视界里兴奋地规划着“星际殖民”的舰船配置。
“我……有点头晕，想透透气，你先去吧。”陆凡摆摆手，脸色有些发白。他现在只想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呼吸点真实的、不带任何虚拟味道的空气。
林涛有些扫兴，但看他确实不太舒服的样子，也没勉强：“那行，你外面等我会儿？我速战速决！”
陆凡点点头，几乎是逃也似的穿过喧嚣的人群，走出了“灵境天堂”那巨大而压抑的穹顶。外面的空气带着城市特有的微尘和尾气味，但此刻吸入肺里，却让他感到一种脚踏实地的真实和轻松。
“嗤……”
一声轻微的、像是老旧机械运转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陆凡睁开眼，循声望去。就在公园外不远处的街角绿化带旁，一个身影吸引了他的注意。
是苏晓。
她正半蹲着，面前支着一个便携式的、看起来有些笨重的扫描仪。扫描仪对准的，是一个坐在小马扎上的老人。老人头发花白，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夹克，面前支着一个简陋的画架，上面夹着素描纸，手里捏着炭笔。他显然拒绝使用任何NV设备，画架旁边放着的老式收音机里，咿咿呀呀地唱着京剧。
苏晓专注地调整着扫描仪的镜头，对着老人正在画纸上涂抹的炭笔笔触，以及他布满皱纹、沾着炭灰的手指。扫描仪发出细微的运转声，镜头捕捉着老人手腕的每一次抖动、指尖的每一次按压、炭笔在粗糙纸面上划过的每一道痕迹。她手腕上那个特制的、带有多个物理旋钮和拨杆的黑色NV腕带，此刻正闪烁着工作的微光，显然在同步记录和分析着扫描到的数据。
“老先生，您这个笔触的力度变化，还有这个侧锋扫出来的质感，真是太有味道了。”苏晓抬起头，对着老人说道，眼神里带着真诚的赞叹和一种研究者般的专注。
老人停下笔，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腼腆又自豪的笑意：“瞎画，瞎画，就是手熟。现在的年轻人，都用那什么‘灵境’画画啦，谁还看这个？”
“不一样的，”苏晓摇摇头，声音清晰而坚定，“‘灵境’里的笔触再完美，也是预设的参数。您手上的功夫，这炭笔和纸摩擦出来的沙沙声，还有这……”她指了指画纸上因为老人用力过猛而留下的一道微不可察的裂痕，“这种‘意外’，这种真实的、带着体温和力度的痕迹，是任何虚拟技术都模仿不来的灵魂。”
陆凡静静地听着，心头微震。他刚刚从那个五感极致模拟的虚拟世界逃离，正被那种剥离的空虚感困扰着。苏晓的话，像一道微光，照亮了他心中模糊的困惑。
似乎是感觉到了陆凡的目光，苏晓转过头来。看到是他，她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恢复了平静，只是那点被打扰的不耐烦似乎淡了许多。
“是你？”苏晓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尽管手上其实很干净）。
“嗯，陪室友来体验一下。”陆凡指了指身后那座巨大的银色穹顶，语气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和复杂。
苏晓顺着他的手指看了一眼“灵境天堂”，又看了看陆凡略显苍白的脸色和还没完全恢复清明的眼神，嘴角勾起一个了然又略带讽刺的弧度：“哦，‘侠客行’还是‘星际殖民’？感觉如何？是不是‘爽翻天’，然后‘空虚到炸裂’？”
她的形容精准得让陆凡有些尴尬，但也戳中了他此刻最真实的感受。他苦笑了一下：“震撼是真震撼，感觉……感觉像做了一场无比真实的梦，醒来发现现实索然无味。”
“感官的盛宴，灵魂的荒漠。”苏晓总结得简洁而犀利，她指了指旁边还在专注作画的老人，“你看，老先生画里这片叶子，可能歪了，可能破了，不够完美。但这里面有风的方向，有他下笔时的犹豫或笃定，有纸的肌理和炭的颗粒感。这才是活生生的东西，有呼吸，有故事。”她顿了顿，目光重新投向那座巨大的娱乐堡垒，声音带着一丝冷意，“而‘灵境天堂’里的一切，再逼真，也是冰冷的代码堆砌出来的幻影。它给你刺激，给你快感，但它抽走的是你对真实世界的感知力和……对不完美的包容力。沉迷其中，就像吸食一种高科技的精神鸦片，只会让你越来越依赖，越来越难以在现实中获得满足。”
陆凡沉默地听着。苏晓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心中那扇被震撼体验暂时封闭的门。他想起了体验结束时那强烈的眩晕和失落，想起了排队时那个眼神空洞的黑帽青年，想起了工作人员麻木引导的“评估通道”。母亲担忧的眼神，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晰和沉重。
“你说得对，”陆凡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感觉胸口的憋闷似乎消散了一些，“那种剥离感……让人害怕。”他看着苏晓手腕上那个特制的腕带，又看了看她身边那个记录着真实笔触的扫描仪，“所以你在记录这些？”
“嗯，”苏晓点点头，眼神重新变得专注，“我想抓住这些真实的、带着‘人味’的痕迹。技术可以是工具，但不能让它取代了我们的手、我们的眼睛、我们的心。”
一阵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老人画纸上的炭笔痕迹，在风中仿佛带着生命般微微颤动。远处，“灵境天堂”巨大的全息广告牌依旧在不知疲倦地播放着炫目的宣传片。
飞卢小说，飞要你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