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第5章:课业与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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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灵境天堂”带来的感官风暴余波,在陆凡的神经末梢盘旋了好几天才渐渐平息。那种剥离现实后的巨大空虚感和对虚拟诱惑的警惕,像一层薄纱,笼罩在他对“灵境”技术的认知上。然而,星海学院的生活并不会因此停滞。当《神经接口导论》进入更深层的内容时,陆凡才真正体会到“顶尖学府”这四个字的重量。

课堂从炫目的三维模型演示,转向了更为抽象、艰涩的神经信号编解码原理。王教授身后光洁的墙壁上,不再展示璀璨的神经星河,取而代之的是密密麻麻的公式推导、复杂的信号波形图谱和让人眼花缭乱的参数矩阵。NV眼镜忠实地将这些艰深的内容同步到每个学生的视界中,可以放大、可以标注,甚至可以调用内置的公式解析器进行初步拆解。

便利,前所未有。

但理解,举步维艰。

陆凡盯着视界中一条代表特定神经集群放电模式的复杂波形图。NV可以将它清晰地呈现,甚至能模拟出信号传递的动态过程。然而,理解这波形背后所代表的神经活动模式、它与特定意识(比如“抬手”的意图)之间的映射关系、以及如何在脑机接口中进行高效精准的编解码……这些深层的逻辑和原理,无法通过简单的“看”来掌握。

“同学们,注意看这个非线性变换环节,”王教授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这是当前实现高精度意图识别的关键瓶颈之一。信号从生物电转化为数字码流,再驱动外部设备,这个过程中任何微小的失真或延迟累积,都会导致最终控制结果的偏差。理解其中的数学本质和物理限制,至关重要。”

视界中的公式如同天书。陆凡感觉自己的大脑像一台过载的处理器,嗡嗡作响,试图消化这些抽象的概念。NV提供了知识的快速通道,却无法替代思考本身。真正的理解和融会贯通,需要的是在枯燥的公式海洋里反复泅渡,在无数次的推导和验证中寻找那微妙的平衡点。这种需要沉下心、耐住性子的“笨功夫”,比单纯的感官刺激要艰难百倍。

下午的实验课,更是给了陆凡一记现实的闷棍。

实验室里弥漫着淡淡的臭氧味和精密仪器特有的冰冷金属气息。陆凡和同组同学的任务是调试一个基础的脑波控制机械臂模型。原理并不复杂:通过NV采集使用者简单的“左转”、“右转”、“抓取”等意念信号,经过基础编解码处理,驱动面前的机械臂完成相应动作。

“看着简单,调起来要命!”同组的赵鹏哀嚎一声,他已经盯着示波器上乱跳的信号波形看了十分钟。

陆凡也遇到了麻烦。他的任务是优化信号滤波算法,减少环境电磁干扰带来的噪声。他根据课本上的理论,小心翼翼地调整着NV视界中代表滤波参数的虚拟滑块。意念发出“左转”指令。

示波器上的信号波形剧烈地抖动了一下,机械臂的关节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嘎吱”声,极其缓慢、极其不情愿地……朝着完全错误的方向,抽搐般地挪动了一点点,然后卡死了。

“噗……”旁边传来压抑的笑声。陆凡的脸腾地一下红了,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他不信邪,再次集中精神,用意念发出更清晰的指令。

结果更糟。机械臂像得了帕金森一样,毫无规律地乱颤起来,差点把实验台上的工具扫落在地。

“陆凡!注意你的信号增益!阈值设太高了,把噪声都当有效信号放大了!”指导实验的助教皱着眉走过来,指着示波器屏幕上那一片混乱的波形。

焦头烂额。挫败感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课本上的公式是清晰的,NV呈现的模型是完美的,但到了实际操作,变量多如牛毛,任何一点微小的参数设置偏差,都会导致结果谬以千里。他看着自己微微发抖的手指(刚才调试时太用力了),再看看那台桀骜不驯的机械臂,第一次如此深刻地体会到理论与现实之间那道看似细微、实则难以逾越的鸿沟。技术并非万能钥匙,它需要使用者付出艰辛的努力去理解和驾驭。

这种挫败感,在随后的一堂跨学科讨论课上,被推向了更深的层面。讨论的主题是:“意识上传的伦理边界”。

课堂设在阶梯教室,气氛异常热烈。神经工程系、认知科学系甚至哲学系的学生都来了不少。陆凡在角落里看到了苏晓的身影,她安静地坐在一群艺术系学生中间,手腕上那个特制的NV腕带在教室灯光下很显眼。

辩论很快白热化。

一个戴着厚厚眼镜、神情亢奋的男生率先发言,语速飞快:“技术奇点无法阻挡!意识上传是进化的必然!摆脱脆弱的肉体束缚,实现数字永生,这是人类文明的终极飞跃!伦理?那是束缚旧时代的枷锁!”

“终极飞跃?”立刻有女生站起来反驳,声音带着尖锐的质疑,“上传后的‘你’,还是原来的‘你’吗?意识是连续的,还是可以复制的?如果复制了十个‘你’,哪个才是真正的‘你’?拥有无尽的时间和算力,这样的‘存在’,还能称之为‘人’吗?这根本不是进化,是彻底的异化!”

“我同意!”另一个声音加入,“想想那些沉迷‘灵境天堂’的人,他们的意识某种程度上已经被‘囚禁’在虚拟快感里了!上传?不过是更高级、更彻底的囚禁!谁来保证上传后的意识不被修改、操控,甚至格式化?这背后是巨大的权力黑洞!”

讨论越来越深入,也越来越令人心惊。陆凡坐在位置上,手心有些出汗。他想起了父亲陆建国谈起“方舟”项目时那充满自豪的亮光,也想起了母亲李梅在伦理委员会工作中那深重的忧虑。意识上传……父亲参与的“方舟”,是否也在朝着这个方向前进?如果是,母亲那难以言说的担忧……

“我想从艺术的角度谈谈。”一个清亮的声音响起,压过了嘈杂的议论。是苏晓。她站了起来,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

“假设,意识上传真的实现了。”苏晓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一个脱离了肉体、在数字世界里‘永生’的意识体。它还能创作出真正打动人心的艺术吗?”她顿了顿,举起自己的左手,仿佛在虚空中描绘,“艺术灵感,往往来源于感官的触动——指尖触碰粗糙画布的摩擦感,油彩混合时散发的独特气味,创作失败时砸碎画板的愤怒与沮丧,甚至……饥饿时胃部的绞痛。这些真实的、具身的体验,是灵感的土壤,是情感的燃料。”

她的目光变得锐利:“上传后的意识,脱离了肉体,也脱离了这些真实的体验。它可能拥有无尽的知识和完美的技巧,能模拟出任何大师的风格。但它创作出的东西,会不会只是一堆精致却空洞的数据排列?缺乏了生命体验的温度、挣扎的痕迹、甚至痛苦带来的深刻,这样的‘艺术’,还有灵魂吗?还能称之为‘创造’吗?”

苏晓的话,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陆凡心中激起了层层涟漪。他想起了“灵境天堂”里那完美却虚假的竹林清风,也想起了街头老人炭笔下那歪歪扭扭却充满生命力的叶子。艺术如此,意识本身呢?脱离了肉体、感官、以及随之而来的一切不完美和局限,那个被上传的“意识”,还是完整的“人”吗?

讨论课在激烈的争论中结束,没有定论。陆凡走出教室,脑子里一片混乱。技术、伦理、哲学、艺术……各种观点在他脑海中碰撞。父亲的豪情壮志,母亲的忧心忡忡,苏晓关于“灵魂”的诘问,还有自己调试机械臂时的挫败感,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团巨大的、令人窒息的迷雾。

他需要一点指引,一点来自他最信任的技术引路人的解惑。

傍晚,回到宿舍。陆凡摊开《神经信号编解码原理(进阶篇)》,对着一个关于高阶滤波算法稳定性的复杂公式推导,百思不得其解。这个推导涉及多个变量耦合,课本上的步骤跳跃很大。

他习惯性地抬起手,在NV镜腿上轻点,调出与父亲的通讯界面。意念编辑了一条信息,详细描述了自己卡壳的地方,最后附上:“爸,这个地方的推导我没太看懂,特别是从步骤三到步骤四,感觉缺了关键一环。您有空帮我看看吗?”

发送。

信息提示“已送达”。

陆凡放下书,耐心等待。以往,父亲陆建国即使再忙,也会很快回复,要么是详细的文字解释,要么是直接发起视讯,在虚拟光屏上一步步给他演算。陆建国享受这种给儿子解答技术难题的过程,那是对他专业能力的肯定,也是父子间独特的交流方式。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五分钟。

十分钟。

半小时……

视界左上角,那个代表父亲通讯ID的小图标,始终安安静静,没有任何回复的闪烁提示。宿舍里只有陆凡自己略显粗重的呼吸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校园广播声。

一种异样的感觉慢慢爬上陆凡的心头。失落?有点。但更多的是疑惑和一丝……不安。父亲从未这样过。即使是在项目最紧张的攻坚期,他也会抽空回复一句“在忙,晚点说”。

就在陆凡几乎要放弃等待,准备自己硬啃的时候,视界里终于跳出了一个小小的信封图标。

来自父亲陆建国。

陆凡立刻意念点开。

只有一行字,冰冷、简洁、公式化,像一份技术报告的标准结论:

**“该推导过程无误,步骤三至四应用了非线性系统的等效线性化近似处理,具体可参考《高等信号处理》第七章第5节。注意边界条件。”**

没有称呼,没有关切,没有往日的耐心讲解,甚至没有一句“自己多想想”。就像扔过来一块冷硬的石头。

陆凡盯着那行字,看了足足十几秒。一股凉意顺着脊椎慢慢爬升。这不是他熟悉的父亲。那个会为他技术上的困惑而眼睛发亮、滔滔不绝讲解的父亲,那个在视讯中疲惫却依旧关心他学业的父亲……去哪了?

这条简短、冰冷的回复,与之前视讯中母亲李梅那瞬间的走神、父亲揉捏太阳穴的疲惫,还有提到“方舟”时母亲那难以察觉的僵硬……种种细微的异常,此刻像散落的珠子,被这条信息串了起来,在陆凡心中滚动,发出令人不安的声响。

他合上书,公式推导的困惑已经被更大的忧虑取代。他望向窗外,星海学院的灯火在夜色中璀璨依旧,智核大楼的蓝色光带如同沉默的巨兽。技术的光辉之下,似乎正涌动着某种他无法看清、却足以吞噬他熟悉一切的暗流。

王教授在讨论课最后提到的那句话,此刻也清晰地回响在耳边:“……尤其是高带宽、长时间神经接入下的意识稳定性问题,是目前制约‘灵境’技术向更深层次发展的核心瓶颈之一,也是全球各大实验室竞相攻关的焦点。”

“方舟”项目……父亲正在攻克的,是否正是这个令人望而生畏的难题?而这个难题背后,又隐藏着怎样的风险,能让父亲变得如此……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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