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傍晚，磁悬浮列车驶离星海学院站，窗外的城市灯火逐渐被郊区更稀疏的光点取代。陆凡靠在椅背上，鼻梁上架着NV眼镜，视界里播放着课程录像，心思却早已飞回了那个熟悉的家。父亲那条冰冷简短的回复，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他心里好几天了。他迫切地想回家，想亲眼看看父母，想从那些细微的表情和动作里，找出那条信息背后隐藏的答案。
熟悉的街区，熟悉的单元门。智能门锁识别到陆凡的身份芯片，“嘀”的一声轻响，门开了。
“欢迎回家，小凡。”柔和的女声从门口的智能家居中枢响起，玄关的感应灯随之亮起温暖的光。空气里飘着熟悉的饭菜香，是母亲李梅拿手的红烧排骨的味道，混合着淡淡的柠檬清洁剂气息。一切似乎都和往常一样。
“妈！爸！我回来了！”陆凡放下背包，扬声喊道，声音里带着归家的雀跃。
“哎！回来啦！”李梅系着围裙从厨房探出头，脸上带着见到儿子时最自然的笑容，眼角的鱼尾纹都舒展开来，“快去洗手，排骨马上就好！路上累不累？”
“不累。”陆凡换了鞋走进客厅，目光下意识地寻找父亲的身影。
陆建国正坐在客厅那张老旧的布艺沙发上。他穿着居家的棉质T恤，鼻梁上却架着那副镜腿带有复杂电路纹路的“高敏NV”眼镜——那是他工作专用的设备，通常不会带回家。此刻，他眉头紧锁，嘴唇微抿，身体微微前倾，双手在面前的空气中快速而无意识地划动、点击着。显然，他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视界中那片只有他能看到的、复杂的虚拟工作空间里。
“爸？”陆凡走近了些，又叫了一声。
陆建国毫无反应，手指依旧在虚空中快速操作，仿佛根本没听到儿子的呼唤。他眉宇间凝聚着一股化不开的沉重，额角甚至能看到微微鼓起的青筋。
“建国！”李梅端着汤碗从厨房出来，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儿子叫你呢！别捣鼓你那些东西了，吃饭！”
陆建国的身体似乎震了一下，手指的动作骤然停止。他有些茫然地抬起头，视线焦点从虚无的视界中慢慢凝聚到陆凡脸上，眼神里带着一种刚从深水中浮上来的恍惚感。他摘下那副厚重的NV眼镜，随手丢在沙发上，揉了揉眉心，动作有些粗鲁。
“哦，小凡回来了。”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疲惫感，像是很久没好好休息过。摘下眼镜后，陆凡清晰地看到父亲眼里的红血丝，以及一种难以形容的……涣散。那不是单纯的困倦，更像是一种精力被过度透支后的空洞感。
“项目到了关键期，压力有点大。”陆建国像是解释，又像是自言自语，站起身，脚步略显虚浮地走向餐桌。
晚餐摆上了桌。红烧排骨色泽诱人，清炒时蔬碧绿鲜亮，还有陆凡爱喝的玉米排骨汤，热气腾腾。家的温暖似乎又回来了。
“来，儿子，多吃点排骨，学校食堂哪有妈做的好吃。”李梅不停地给陆凡夹菜，眼神里的关切几乎要溢出来，“看你，下巴都尖了，是不是学习太拼了？要注意劳逸结合，别太累着自己。”
“嗯，知道了妈。”陆凡应着，心里暖暖的。他注意到母亲给他夹菜时，动作比以往急促，眼神虽然看着他，但似乎总有些飘忽不定，藏着心事。
陆建国端起碗，拿起筷子。他夹起一块排骨，目光却有些发直，筷子伸到半空，突然顿住了，仿佛在思考一个极其复杂的问题。几秒钟后，他才继续动作，然而筷子尖却堪堪擦着排骨的边缘滑过，夹了个空。
李梅和陆凡都看到了。
陆建国似乎毫无察觉，又伸筷子去夹旁边的青菜。这一次，筷子倒是伸进了菜盘，却戳了几下都没夹起来。
“建国！”李梅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担忧和一丝压抑的焦躁，“吃饭就好好吃饭！想什么呢！”
陆建国像是被惊醒，猛地回过神。他烦躁地皱紧眉头，把筷子“啪”地一声拍在碗边，用力揉了揉太阳穴：“说了压力大！脑子里全是数据！安静吃个饭都不行吗？”语气里的火药味让餐桌上的空气瞬间凝固。
李梅的脸色白了一下，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低下头，默默扒拉着自己碗里的饭。那点强装的平静被彻底撕碎了，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忧虑。
陆凡的心沉了下去。父亲的状态太不对劲了。那种心不在焉、反应迟钝、易怒烦躁，绝不是他记忆中那个沉稳、专注、甚至有点技术宅式温和的父亲。
他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活跃一下气氛：“爸，妈，我们学校这周讨论课可有意思了，讨论‘意识上传’的伦理问题，争得可激烈了。对了，我还碰到上次跟你们提过的那个艺术系的女生，苏晓。她观点挺独特的，说‘灵境天堂’那种极致刺激是‘感官盛宴，灵魂荒漠’，还挺有道理的……”
“苏晓？那个艺术生？”陆建国猛地抬起头，打断了陆凡的话。他的眼神锐利起来，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激烈，“她懂什么？年轻人，没见过真正的技术力量！‘灵境天堂’算什么？那不过是技术发展的初级阶段，必经的混乱期！肤浅的娱乐应用！”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在安静的餐厅里显得有些刺耳。
“等‘方舟’成功了！等我们突破了那个瓶颈！”陆建国的眼神亮得惊人，像是燃烧着某种狂热的火焰，但深处又透着一股令人不安的虚浮，“‘灵境天堂’那点玩意儿，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的玩具！真正的变革！足以改变人类文明进程的变革！她一个画画的，能理解吗？她懂什么叫……”
“建国！”李梅猛地放下碗筷，陶瓷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她的声音尖锐得变了调，带着一种近乎惊恐的严厉，“在孩子面前别说这些！吃饭！”
最后两个字，她几乎是吼出来的。
一瞬间，餐厅里死寂一片。
陆建国被妻子的怒吼震住了，那股狂热的劲头像被戳破的气球，迅速瘪了下去。他张着嘴，脸上愤怒和亢奋的表情还没完全褪去，混合着惊愕和一丝狼狈，显得异常扭曲。他看看李梅惨白而紧绷的脸，又看看对面陆凡震惊而担忧的眼神，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地喘了口气，重新拿起筷子，胡乱地扒拉着碗里的饭，仿佛那饭粒是什么需要攻克的难题。
空气凝固得像一块冰。刚才还飘香的饭菜，此刻闻起来只让人觉得油腻和沉闷。家的温馨，被一种无形的、冰冷的紧张感彻底撕裂。陆凡感到一阵强烈的窒息感。他确信无疑，那个代号“方舟”的项目，绝不仅仅是一个让父亲自豪的挑战。它是风暴眼，是漩涡的中心，正将他的父母，连同这个家，一步步拖向未知的深渊。
一顿饭在令人难堪的沉默中草草结束。李梅起身收拾碗筷，动作比平时快了许多，带着一种刻意的忙碌，仿佛想用这些家务填满内心的不安。碗碟碰撞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陆凡想帮忙，被李梅拦住了：“你去歇着吧，坐车也累了。”她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极力压抑的波澜。她快速地将碗碟摞起，转身走向厨房。在转身的瞬间，陆凡瞥见母亲的眼神飞快地瞟了一眼客厅墙上的智能家居控制屏——那块平时显示着家庭照片、日历和天气信息的共享屏幕。
就在那一瞥之间，控制屏的界面似乎极其短暂地闪烁了一下！虽然不到半秒就恢复了正常家庭照片的界面，但陆凡的NV眼镜捕捉到了那一闪而过的残影——那绝不是家庭照片！而是一个布满密密麻麻专业术语和复杂图表的文档页面！几个加粗的关键词如同烙印般刻进了他的视网膜：
神经疲劳综合征（NFS）病理机制研究进展
高带宽脑机接口安全协议漏洞分析（内部参考）
加密文献！母亲在偷偷查看的加密文献！
陆凡的心跳骤然加速。母亲在伦理委员会工作，接触这些敏感资料不奇怪，但为什么要如此隐秘？甚至不敢在家人面前显露分毫？联想到父亲的状态、那条冰冷的回复、晚餐时爆发的冲突……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深夜，陆凡起来去客厅倒水。父母卧室的门紧闭着，门缝下透出微弱的光，隐约传来压低的、听不清具体内容的交谈声，语调急促而压抑，像是在争论什么。
他端着水杯，轻手轻脚地路过父亲书房门口。书房的门虚掩着，里面没有开灯。借着客厅透进去的微光，陆凡的目光无意中扫过门边的垃圾桶。
里面有几个空的、小小的塑料药瓶。
他脚步顿住，屏住呼吸，借着微光辨认。药瓶的标签是常见的蓝色，上面印着药品通用名：
神经舒缓剂（非处方类）
用于缓解深度神经接入后的紧张性头痛、眩晕等症状。
陆凡认得这种药。星海学院校医室也有，不少深度沉迷“灵境天堂”或者熬夜赶项目导致神经疲劳的学生会去开。非处方，意味着可以自由购买，但也意味着使用者可能已经对头痛习以为常，甚至依赖。
几个空瓶，静静地躺在书房的垃圾桶里，像无声的控诉。
陆凡端着水杯，站在昏暗的走廊里，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恐惧攥紧了他的心脏。父亲在家也戴着高敏NV的恍惚，夹菜时的手抖和烦躁，眼神深处的涣散与疲惫……这一切，似乎都有了答案。
“方舟”……它带给父亲的，不仅是巨大的压力和自豪，还有对身体实实在在的侵蚀。而母亲，显然早已知道，她在偷偷研究着相关的病理和风险，在独自承受着这份沉重的忧虑，甚至不敢在父亲面前表露。
家的港湾，温馨的表象之下，裂痕已深，暗流汹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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