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刀义箭服
长沙城头,朔风如刀,刮得人脸皮生疼。那面绣着斗大“韩”字的军旗,在凛冽寒风中猎猎狂舞,仿佛随时要被撕碎。
老将黄忠,身披重甲,目光如电,遥望着城外连绵不绝的关云长军阵。他须发皆白,根根如银针倒竖,在风中微微颤动,更添几分苍凉肃杀之气。掌中那柄“九凤翔煞弓”,不知饮过多少英雄血,此刻竟在风中发出低沉的嗡鸣,如同蛰伏的猛兽低吼,震得城楼檐角悬挂的铜铃叮当作响,声音凄厉,直透人心。
“老将军,”身旁副将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关羽……青龙刀下,河北名将颜良、文丑,尚且走不过三合……”话音未落,黄忠眼中精光暴涨,五指如铁钩般扣住弓弦,吐气开声,只听“嘎吱”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那坚硬无比的九凤弓竟被他生生拉成了满月之状!弦上搭着的那支三棱透甲箭,箭头乌沉沉泛着冷光,箭簇直指中军大纛之下,那赤面长髯、威风凛凛的主帅——关云长!
赤兔马神骏非凡,踏碎满地晨霜,留下点点蹄印。马背上,关羽丹凤眼微睁,两道卧蚕眉下射出凛然神光,忽觉一股凌厉无匹的杀气破空袭来,直指自己眉心!他口中轻喝:“好俊的杀气!”
话音未落,一道乌光撕裂长空,带着刺耳的尖啸,虽在数十丈外亮起,瞬息已至面门!关羽何等人物,临危不乱,手腕一翻,青龙偃月刀那沉重的刀柄如灵蛇般倒转迎上,“当——!”一声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响彻两军阵前!箭簇在精钢打造的刀锷上擦过,爆起一溜三尺长的刺目火星,劲风激荡,吹得关羽颌下美髯飘拂。
城头之下,黄忠白须颤动,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更浓的战意。他动作快如闪电,第二支三棱透甲箭已从箭囊中抽出,竟不用手,而是以齿衔住箭尾,再次搭上弓弦!
弓弦嗡鸣未歇,黄忠浑身筋骨如老松虬结般猛然绷紧!那以齿衔箭、引弓待发的姿态,充满了野兽扑击前的凶悍与精准。他目光如鹰隼锁定关羽咽喉,口中一声闷喝,衔箭之齿骤然松开!弓弦崩响如霹雳炸裂!
“嗤——!”
第二道乌光破空而出!这一箭,比第一箭更快、更急、更刁钻!箭簇撕裂空气的尖啸声,刺得两军阵前无数士卒耳膜生疼,箭矢并非直射,竟带着诡异的弧度,绕过关羽横陈的刀锷,直取其肋下空门!这是黄忠的绝技之一——“流星赶月”!关羽丹凤眼中神光暴涨!好刁钻的一箭!赤兔马与他心意相通,前蹄猛地一踏,霜尘四溅,庞大的马身竟在间不容发之际侧移半步!同时,关羽手腕疾抖,沉重的青龙刀仿佛化作灵蛇绕体,刀柄末端如毒龙摆尾,精准无比地向上斜撩!
“叮——!”
又是一声刺耳至极的金铁交鸣!刀柄末端精钢护套与那刁钻的箭簇狠狠撞在一处!火星迸射如雨!箭矢被巨力撞得偏离方向,“夺”的一声深深楔入关羽身后丈余处的冻土之中,箭矢竟全没于土里,翎羽不现半分,可见这一箭之力堪可开山裂石!
眼见关羽已催动赤兔,如一团燃烧的火焰卷地而来!那赤兔马四蹄翻飞,踏碎晨霜,瞬间拉近数十步距离!关羽长髯在风中狂舞,掌中青龙偃月刀已高高擎起,刀身在初升朝阳下反射出万丈青芒,凛冽的杀气如同实质的寒潮,排山倒海般压向城头!
“老匹夫!接关某一刀!”
一声龙吟般的怒吼响彻云霄!关羽双臂筋肉虬结,青龙偃月刀化作一道撕裂长空的青色匹练,卷起漫天霜尘,如同九天银河倒泻!刀光过处,霜尘激荡,竟似有九道虚实难辨、凌厉无匹的刀影同时闪现,或劈、或砍、或撩、或削,如同天罗地网,森然笼罩黄忠周身!这正是关羽威震天下的绝技——“青龙九现”!刀势展开,如长江大河,奔腾不息,带着碾碎一切的刚猛霸道!
城门之外,劲风扑面,吹得黄忠须发戟张!那九道刀影虚实难辨,每一道都蕴含着开山裂石的恐怖力道,更封锁了所有腾挪闪避的空间!黄忠瞳孔骤缩,心知此刻再想开弓已是万万不能!生死关头,这白发老将眼中非但无惧,反而燃起熊熊烈焰般的斗志!他猛地将手中那张九凤翔煞弓狠狠掷于脚下青砖之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同时反手疾探腰间,“锵啷”一声龙吟,一道雪亮刀光匹练般跃出刀鞘!
黄忠宝刀在手,气势陡变!他身形微沉,马步如山岳扎根,手中刀法展开,竟似他挽弓射箭一般,凝重而精准,毫无花哨!刀尖高速颤动,恰如灵蛇吐信,瞬息间幻化出点点寒星,精准无比地封住周身七处要害大穴——咽喉、心口、双肩、双肋、丹田!刀光绵密,竟在身前织成一片泼水难入的银色光幕!
“铿——!”
电光石火间,青色的匹练与银色的光幕轰然对撞!这一次,不再是清脆的交鸣,而是如同九霄闷雷在城头炸响!一股肉眼可见的白色气浪,裹挟着狂暴的劲力,以两人刀锋交击之处为中心,轰然向四周炸裂开来!
“轰!”
城楼垛口的砖石被震得簌簌落下大片灰尘!离得稍近的几名韩玄亲兵,被这股沛然莫御的气浪迎面撞中,如同断线风筝般惨叫着倒飞出去,重重摔在数丈开外,耳鼻之中已然渗出血丝!整个城头都为之一震!
“老匹夫好手段!”关羽声如洪钟,震得人耳膜发麻。他刀势陡然一变,方才的刚猛霸道瞬间化为阴柔缠绵,青龙刀背贴着黄忠的刀刃,一招“缠刀势”使出,如同毒蛇捕猎,悄无声息地滑斩向对方手腕。黄忠只觉一股阴寒劲力透刀传来,手腕一麻,心中大骇,急退三步!然而关羽刀势未尽,刀锋顺势上扬,“撩刀势”如影随形,一道寒光闪过,黄忠头盔上的红缨已被削落,飘飘荡荡坠于尘埃。
残阳如血,映照着长沙城外的吊桥。黄忠勒马立于桥头,白发在风中飞舞。关羽策马而来,刀尖一挑,将方才黄忠摘地的九凤弓稳稳挑起,掷还给他:“黄老将军,方才那一箭,若取咽喉……关某已命赴黄泉。”言下之意,非但没提自己刚刚那刀,反而说是黄钟手下留情。关羽傲然当世,如此谦逊实属难得。
却见黄忠面色凝重,反手从箭囊中抽出一支箭,也不见他如何瞄准,就似随手而射,弓开如满月,箭去似流星!“嘣——!”弓弦响处,二百步之外,关羽中军一面旗杆应声而断!旗帜颓然落地。
“此箭,还君侯不杀之恩!”黄忠抱拳,声如洪钟,语毕,将马鞍旁的箭囊取下,掷向关羽,转头策马回城。
关羽一手接过掷至面前的箭囊,心知黄钟善箭爱箭,如此把箭囊掷予敌人的举动,已代表他认输了,只是口中不说而已。夕阳余晖下,关羽目光锐利,瞥见那箭囊之中,有数支箭镞,其中一支箭的雪白翎羽上,赫然刻着一个清晰的小字——“关”!原来这第三箭,黄忠竟是留给关羽的!若非关羽先显仁义,此箭一出,胜负生死,犹未可知。
一股惺惺相惜之义,在两位绝世猛将心中油然而生。
朔风愈发凄厉,卷起城楼旗幡残角,更吹得韩玄脸上那抹病态的惨白转为铁青。他扶着冰冷的城垛,细长的三角眼中射出刻毒寒芒,死死盯着城下与关羽遥遥相揖的黄忠。方才那一瞬,关羽刀下留情,黄忠箭断旗杆的默契,如同两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他韩玄脸上!
“好个吃里扒外的老匹夫!”韩玄嘶声厉喝,声音尖利刺耳,盖过了风声,“你暗通关羽,卖主求荣,竟敢当众欺瞒本太守!”
他猛地回身,宽袖狠狠一甩,指着刚刚回城、脱下头盔、白发散乱的黄忠,向左右甲士厉声咆哮:“愣着作甚?给我将此叛贼拿下!就地正法,以儆效尤!”
数名韩玄亲兵得令,如狼似虎般扑向黄忠。寒光闪闪的刀斧逼近老将,黄忠紧握腰间宝刀刀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一生征战,未死于沙场,竟要在这龌龊城楼之上,殒命于这等昏聩小人之手?一股悲怆郁气堵在喉头,白发在劲风中狂舞,如雪狮暴怒!
“狗官住手!”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轰然响起!声音饱含积压已久的狂怒,震得城楼木梁簌簌落灰!
只见一道黑影如猛虎下山,自城楼转角处疾扑而出!来人身材雄壮,肤容黝黑,正是平日与黄忠多有龃龉的守城大将——魏延!他双目赤红,宛如喷火,掌中镔铁大刀带着呼啸的裂风之声,横扫而出!
“噗!噗!”
数点血花绽放!冲在最前的两名韩玄亲兵连惨叫都未及发出,瞬间被拦腰斩断,残躯撞上城垛,血污涂墙!魏延一步未停,刀刃如匹练席卷,直取韩玄:“韩玄!你这等苛虐无道、残害忠良的狗贼,留你何用!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韩玄何曾见过如此凶神下凡?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抱头鼠窜:“护驾!护驾!魏延造反了!”然而此刻他身边那些早已离心离德的兵卒,目睹魏延神威,竟下意识闪避退后。城中积怨的怒火瞬间被点燃!不知是谁在人群中高喊:
“杀韩玄,迎关公!”
“开城!给条活路!”
声浪如潮,汹涌的人群涌上城头!有衣衫褴褛的百姓,有面带愤慨的士卒。他们捡起死兵遗落的刀剑,举起农具锄头,甚至以拳脚赤手,潮水般扑向韩玄及其左右亲卫!
混乱之中,魏延的刀光势不可挡!他将韩玄逼入绝境,厉喝如雷:“韩玄!你虐民如草,视将如犬,慢贤妒能,更欲加害功臣!天要亡你!”刀锋一闪,韩玄那颗满是惊恐的头颅伴随着冲天血柱飞起,骨碌碌滚到城楼一角,无神的双眼犹自圆睁,空洞地望着城下那片他从未正眼看过的土地。
魏延割下韩玄首级,高高挑起,踏着满地血污,面向城外关羽军阵,声震四野:“长沙军民不堪韩玄暴虐!今魏延手刃此獠,献城来降!愿归刘皇叔仁义麾下!”
城开之日,关羽率军入城,秋毫无犯,传为美谈。老将军黄忠府邸,却大门紧闭。亲兵回报关羽:“黄老将军道旧伤复发,兼染风寒,不宜相见。”关羽立于阶前,望着那紧闭的朱漆大门,抚须默然良久。他深知,对黄忠这般一世威名的老将而言,战场落败、主公横死、城池易主,乃至被逼投降……重重心结如山,绝非轻易可解。那日城下箭囊中刻有“关”字的第三支箭,恍在眼前。
数日后,刘备与诸葛亮轻车简从,抵达长沙。得知黄忠避而不见,刘备即刻亲至其府门外。长沙街中围着不少围观的百姓。
刘备身旁只有数名亲兵,并未带仪仗,他竟当众卸下身上盔甲,交与左右。只见他露出一身素袍,对紧闭的大门躬身作揖,声情恳切:“备久慕汉升公威名,如雷贯耳。长沙之败,非战之罪;韩玄无道,咎由自取。备今亲至,一表仰慕之情,二为当面请罪!汉升公一日不见,备便在此多等一日!”
一连三日,堂堂圣上御赐“皇叔”,兼封东汉“前、后、左、右”四方将军之一的左将军——刘备,竟风雨无阻,皆于午时之前立在黄忠门外阶前,每日皆等候三个时辰方才离开。长沙城中,军民皆为其诚意动容。
府门之内,黄忠枯坐庭前石阶之上,手旁赫然放着那个箭囊。他粗糙的手指摩挲着关羽掷回给他的“九凤翔煞弓”,白发低垂,面如冷铁,然心中却如烧沸的滚水,翻腾不止。府外百姓劝进的言语,刘备温和而坚定的请谒声,如潮水般冲击着他磐石般的傲骨与自尊。
到了第四日午时,厚重的朱漆大门终于“吱呀”一声,缓缓向内开启。
黄忠没有束甲,只着一件洗得泛白的旧日战袍。他身形依旧挺拔如山,只是眼中那凌厉的战意已然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看透沧桑的深邃与沉凝。他一步步走出,直至阶前,对着阶下守候的刘备,肃然抱拳,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他拉满的九凤弓弦震颤出的最后绝响:
“降将黄忠,参见刘皇叔!”
他目光越过刘备,投向其后轻摇羽扇的诸葛亮,最后定格在远处廊柱下按刀侍立的关羽身上。阳光为那赤面长髯镀上一层金辉。
“此降,非为苟且,”黄忠一字一顿,声若钟鸣,却蕴含着一股沉甸甸的托付,“乃服君侯之勇,敬军师之智,终为……皇叔‘仁义’二字!”
阶下,刘备大喜,眼中亦有泪光闪动。他快步上前,亲手扶起白发苍苍的老将军,解下腰间温润玉带,赠与黄忠:“得汉升公,如添万里长城!备幸甚!”孔明羽扇轻摇,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远处,关羽丹凤眼微开,手抚长髯,对着黄忠微微颔首。城楼之上曾命悬一线的死敌,此刻目光交汇,已无半分戾气,唯余英雄相见的浩瀚苍茫。
长风起于城郭,卷过战火余烬与滴血的城头。诸葛亮的指尖拂过案上那支刻字箭翎上的寒铁箭簇,触之冰凉。沙场上的刀弓绝响渐远,然这一“义”一“仁”铸就的基石,终将托起三分天下的宏大棋局,任凭江水东去,拍打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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