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阳城的晨雾还未散尽,三骑快马踏碎了府衙前青石板的露珠。
黄忠勒住缰绳时,青铜甲片碰撞的脆响惊飞了檐下栖息的灰鸽,正落在牛萱扬起的马鞭梢头。
“刘景升的茶盏怕是都要凉了。”牛萱用鞭梢逗弄着鸽子,偏头看向正给唐婉扶鞍的伍轩,“某些人倒是把姑娘家的发簪使唤得顺手,怎么这会倒学起君子风度了?”
伍轩食指抵着唇间“嘘”了一声,袖口滑出的半截银簪在晨光里转出流萤,簪尾新磨的刃口正映着唐婉微红的耳尖。
檐角铜铃忽地叮咚作响,朱漆大门伴着沉闷的吱呀声缓缓洞开,穿堂风卷着沉水香扑面而来。
正厅鎏金博山炉腾起的青烟后,刘表摩挲着玉带钩的指尖忽然顿住。
那个披着鸦青色大氅的年轻人跨过门槛时,竟随手将沾着晨露的银簪别回发间,玄铁护腕与青玉簪交击的脆响,惊散了香炉里盘桓的烟缕。
“草民见过使君。”伍轩的深揖带着三分疏狂,腰间缀着的虎符却在起身时撞出轻响——正是昨夜从张虎帐中顺来的那枚。
刘表眯起眼睛,目光掠过年轻人染着磷粉的指尖:“听说先生用蜂蜜诱来蜂群,又借东风燃了火龙油?”他突然抓起案上竹简,“啪”地拍在嵌螺钿的漆案上,“此等诡道,与黄巾妖人何异!”
黄忠按在刀柄的手背青筋暴起,却见伍轩笑着从袖中抖落卷帛。
细麻布在青石砖上滚开,赫然是标注着流寇暗桩的荆州全图,焦黑蜂巢残片正压在江夏渡口的位置。
“使君请看,蜂蜡遇热则融,正可封存火龙油的刺鼻气味。”伍轩指尖点过图上星罗棋布的墨点,“至于蜂蜜......”他突然转头朝门外喊道:“牛姑娘,劳烦把那个陶罐呈上来。”
牛萱拎进来的陶罐还沾着泥土,掀开草盖的瞬间,十几只工蜂振翅的嗡鸣填满厅堂。
刘表惊得后仰时,伍轩已用银簪挑起块蜂巢:“这是昨夜特意留给使君的礼物——能酿出此等蜜的蜂群,巢穴必在二十里内的漆树林。”
一直沉默的唐婉忽然上前半步,素手轻抚过地图上的朱砂标记:“漆树汁液遇铁则黑,正可作军中密信的隐形墨水。那些流寇用此法传递消息,却被伍公子用蜂群破了行踪。”
刘表捻须的手微微发颤。
他注意到地图边角细若蚊足的批注,竟是改良后的水排图样,齿轮结构与自己半月前收到的工曹奏报不谋而合。
博山炉的烟气突然扭曲了一瞬,有风从西窗灌入,卷起年轻人垂落的发丝,露出耳后若隐若现的火焰形胎记。
“先生可愿留在州牧府参赞军务?”刘表突然开口,惊得蒯良手中的茶盏溅出几点褐渍。
老谋士盯着伍轩腰间晃动的虎符,突然轻咳一声:“听闻公子曾言治民如烹小鲜,不知对这荆襄九郡的盐铁之政有何高见?”
伍轩转身时,发间银簪不慎勾住了唐婉的披帛。
他随手扯断丝线的动作太过自然,以至于无人察觉牛萱瞬间收紧的鞭柄,或是黄忠突然按住刀鞘的拇指。
“盐可官营,铁要放活。”伍轩边说边用银簪在青砖上勾画,磷粉在砖缝拖出荧荧绿痕,
“官坊专司精钢锻造,民间许造农具炊器。至于盐税......”簪尖突然戳中地图上的江陵,
“何不在长江渡口设转运使?商贾运盐一石,需代运军粮三斗,如此既平粮价,又省漕运之耗。”
西厢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
刘表猛地站起,撞翻了案头那尊错金银的貔貅镇纸——这正是他苦思半载未解的漕运难题。
唐婉突然轻呼出声,众人这才发现她雪白的披帛末端,被磷粉画上了完整的盐税推演图。
屏风后的蔡瑁终于按捺不住,玄色官靴刚跨出半步,却见伍轩俯身拾起镇纸。
年轻人修长的手指抚过貔貅背脊的纹路,突然笑道:“使君可知这瑞兽本该口衔铜钱?若在爪间添个活动的机括......”他指尖轻旋,镇纸腹中竟传出钱币碰撞的脆响。
刘表仰天大笑时,没人注意到蒯良将半张鸽信悄悄塞进袖袋。
那皱巴巴的羊皮纸上,还沾着昨夜信鸽带来的蜂蜡,墨迹在穿过西窗的阳光下隐约可见:“虎符为饵,三日后当有群鱼入网......”
蒯良的茶渍在青砖上洇开成怪异的形状,老谋士捻着山羊须的手背凸起青筋:“公子所言倒是轻巧,若商贾与流寇勾结私运兵甲,这转运使岂不成了贼人钱囊?”
伍轩抬脚碾碎落在砖缝间的蜂蜡,玄色靴底与青石摩擦发出细微的沙响。
他突然转身指向厅外校场,朝阳正刺破晨雾照在列阵的枪戟上:“蒯公可见过会说话的兵器?”话音未落,袖中滑出的铁筒已抵住梁柱,机括轻响间竟将三丈外的铜壶应声射穿。
牛萱的鞭梢无意识缠紧了腕间皮护腕,她分明看见那铁筒内壁泛着水波纹——正是昨夜伍轩带她淬火时说的“大马士革钢”。
黄忠突然大步上前,拾起滚落脚边的铜壶,壶身破洞边缘整齐如刀削,老将军的瞳孔猛地收缩:“此物射程几何?”
“三百步内可穿三重札甲。”伍轩指尖轻旋铁筒,露出底部篆刻的阴阳鱼纹,“若是装上硫磺硝石...”
他故意拖长的尾音被唐婉的轻咳打断,才女葱白手指正抚过地图上的襄阳城防:“公子前日说的瓮城改进之法,倒与这机括暗合。”
屏风后的蔡瑁终于按捺不住,玄色官袍带起疾风:“口说无凭!江夏粮仓连年霉变,公子可有良策?”
他腰间玉珏撞在剑鞘上叮当作响,却见伍轩从牛萱腰间革囊摸出把黍米,米粒顺着青砖缝隙滚成蜿蜒的细线。
“粮仓通风需合九宫之数。”银簪在地砖划出交错网格,“每仓分三十六窖,窖底铺生石灰混香茅,每旬按地支方位轮转储粮。”簪尖突然戳中蔡瑁靴尖前的砖缝,“至于防虫...蔡将军不妨尝尝这个。”
唐婉适时递上的陶罐里,灰白粉末泛着奇异光泽。
刘表蘸取些许入口,眼中精芒暴涨:“竟是咸味?”
“海盐混草木灰炒制的防腐粉,撒在粮堆间可保三载不坏。”伍轩说着突然掀开西窗竹帘,晨光里飞舞的尘埃在他掌心投下细碎光斑,
“使君请看,这襄阳城外的沔水走势...”他指尖磷粉在窗框勾出蜿蜒曲线,“若在此处筑滚水坝,粮船逆流亦可日行百里。”
蒯良手中的茶盏突然倾斜,褐色的茶汤在地面绘出江陵周边的山势。
老谋士的嗓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公子所言滚水坝,与老夫二十年前在都江堰所见...”
“正是李冰之法的改良版。”伍轩发间银簪不知何时勾住了牛萱的鞭梢,轻轻一扯便带出卷泛黄的绢帛,“这是昨夜根据荆州水纹重绘的图纸,蒯公不妨看看闸口处的齿轮设计。”
厅中突然响起玉磬清音,刘表最宠爱的乐伎不知何时抱着阮咸出现在廊柱后。
蔡瑁脸色铁青地盯着图纸上那些精妙的榫卯结构,突然冷笑道:“纸上谈兵!真要实施起来,怕是要耗空荆州库银。”
伍轩转身时大氅扬起细碎磷粉,在阳光里恍若星河倾泻。
他径直走向刘表案前,将腰间虎符“当啷”扔在错金博山炉旁:“使君可敢与草民赌个东道?给我三十匠户,三日为限。”
他指尖划过地图上的檀溪,“若造不出日舂百石的水力磨坊...”
“本官准了!”刘表突然击掌,震得炉中香灰簌簌而落。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年轻人耳后的火焰胎记,仿佛透过那抹赤红看见了燎原之火。
唐婉适时呈上的算筹在漆案排开,细竹棍碰撞声里,她袖中暗藏的改良记账簿正露出“复式记账”的字样。
当伍轩带着硫磺气息走出府衙时,襄阳城的暮鼓恰好敲响。
牛萱突然扯住他衣袖,红缨枪穗扫过路边叫卖的漆器摊:“你给老黄看的那把弯刀图纸...”她话未说完便噎在喉间——街角蹲着啃炊饼的老匠人,手中正把玩着与图纸别无二致的刀坯。
唐婉的披帛在晚风里翻卷如云,她望着城楼上新挂的玄色令旗轻声道:“蔡家车马午后从南门出城时,载着二十口包铜角的木箱。”她指尖在伍轩掌心轻划的“汝南”二字,很快被暮色吞没。
州牧府最高处的观星台上,刘表摩挲着新得的镇纸,貔貅口中的铜钱随着机括转动发出规律的咔嗒声。
蒯良跪坐在阴影里,手中鸽信被冷汗浸透,隐约可见“许昌”“司空”等字迹在月光下泛着幽蓝。
而在江对岸的樊城戍楼上,少年刘琮的佩剑正将月光劈成碎片。
他脚边躺着只中箭的信鸽,染血的绢帛上“卧龙岗”三字被夜露晕开,仿佛某种不祥的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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