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漏已深,林昭案头的烛泪堆成了小山。
他握着狼毫的手悬在半空中,笔尖浸着的松烟墨在宣纸上洇出个小墨点。
窗外的虫鸣忽然拔高又低下去,像极了去年在南阳见过的流民哭嚎——那些瘦得只剩骨头的百姓,抱着饿得发绿的孩子跪在士族田埂外,田垄里的麦子被压成饲料喂马,他们却连麦麸都讨不到。
啪嗒。笔杆重重磕在砚台沿,惊得烛火晃了晃。
林昭扯过案角一卷《汉律》,泛黄的纸页间夹着他用朱笔圈注的限田令条文。
西汉哀帝时试过,东汉光武帝也试过,可每次都被士族用祖制不可废顶回来。
他指腹摩挲着自己新写的策论标题——《均田十二策》,墨迹未干的十二二字里,藏着他昨夜翻遍《史记·平准书》时的批注:平准之要,在均贫富;均田之策,在定民心。
案头的蓝布包裹还敞着,苏晚抄的水渠图被他用镇纸压平。
她的字迹清瘦如竹枝,在苏家陂那栏特意标了个小圈,旁边写着此处可引洧水——昨日他不过随口提了句兴修水利需知地势,她竟连夜让家仆量了二十里河道。
披风搭在椅背上,衣襟内侧的昭字针脚歪歪扭扭,像极了她昨日藏起伤痕的模样。
苏姑娘信我。林昭低声呢喃,指腹抚过披风上的针脚,山长说要让人心服,那便先让这策论,扎进士族的肉里。
他重新提笔,笔尖在限制士族占田不得逾千亩那行字上顿了顿。
历史上何进试过,董卓也试过,可没一个能活过三年。
但他不一样——他有苏晚抄的水渠图,有郭嘉这种愿为他跑杂役房的朋友,有山长那句陈群自会处置的默许。
咚——
更鼓敲过三更,林昭终于搁笔。
十二策整整齐齐铺了半张案几,最上面一页压着他用碎瓷片刻的私印,朱红印泥在宣纸上晕开,像朵带刺的花。
次日卯时三刻,讲堂里飘着未散的墨香。
林昭刚跨进门槛,就察觉气氛不对。
平日总爱迟到的陈群端端正正坐在首排,金丝冠上的玉珠随着他甩袖的动作晃了晃;刘晔靠在廊柱上摸下巴,目光在他怀里的策论上转了两圈;连向来只讲《春秋》的张夫子,此刻正捏着戒尺敲讲桌,砚台里的墨汁被震得荡出涟漪。
林昭。张夫子的声音像块冷铁,近日书院传你要行均田,可是真的?
满座学子的呼吸声突然清晰起来。
林昭能听见后排王二牛的草鞋在青石板上蹭出的沙沙响,能看见陈群捏着折扇的指节泛白——这老匹夫,怕是一早就来告状了。
回夫子,确有此议。林昭将《均田十二策》摊开在讲桌上,墨迹在晨光里泛着乌亮的光,今岁颍川大旱,流民过万。
可士族田庄里,十亩地只种三亩,剩下七亩荒着养鹿养鹤。
百姓无田可耕,便成流民;流民无粮可食,便成盗匪。
此乃乱世之源。
荒唐!陈群唰地展开折扇,金漆绘的牡丹在他掌心开得招摇,田产乃祖宗基业,你一个寒门学子,也配置喙士族私事?
陈公子可知,高祖初定天下时,关中大饥,人相食?林昭转身直视陈群,当时令民得卖子,就食蜀汉。
可如今呢?他指尖点在策论第三策上,去年南阳蝗灾,士族囤粮不卖,米价涨到一石钱五万。
百姓易子而食时,陈府的粮仓可曾开过半扇门?
讲堂里响起抽气声。
王二牛的草鞋蹭得更急了,刘晔的手指在廊柱上敲出轻响。
陈群的脸涨成猪肝色,折扇骨在掌心压出红印:你...你这是妖言惑众!
妖言?林昭从袖中摸出一卷纸,正是苏晚抄的水渠图,这是苏家庄的地势图。
若按均田策分田,每户可得二十亩,其中五亩种粮,三亩种菜,两亩栽桑。
再引洧水修渠,十年后苏家庄的粮产,能翻三倍。他展开图纸,晨光透过窗纸洒在苏家陂的小圈上,陈公子若不信,不妨让令尊拨十亩荒田,我带人试种一季。
若产粮不如士族田庄,我自去祠堂跪三天。
陈群的折扇啪地合上。
他盯着图纸上的水脉走向,喉结动了动——苏家庄的地他去过,那片荒坡十年前他随父亲打猎时还见过,如今竟被标得比自家田契还清楚。
晁错在《论贵粟疏》里说,欲民务农,在于贵粟;贵粟之道,在于使民以粟为赏罚。
林昭的声音陡然拔高,扫过讲堂里每一张年轻的脸,均田不是夺田,是让荒田生粮,让流民有业。
若连这点都做不到,谈什么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王二牛突然站起来,草鞋在地上碾出个泥印:我阿爹给陈府当长工,一年到头吃不上两顿干饭。
若真能分田...我、我愿意去试!
刘晔摸下巴的手停了。
他望着林昭案头的策论,又看了看陈群青一阵白一阵的脸,突然笑了:林兄这策论,倒比《春秋》实在。
陈群猛地站起来,金丝冠上的玉珠叮地撞在梁上。
他盯着林昭腰间苏晚送的披风,眼神像淬了毒的箭:好个实在!
你可知这等言论传出去,会触多少人的逆鳞?
林昭没接话。
他望着窗外渐起的风,看那风掀起陈群的衣摆,露出他绣着云纹的缎面靴——和昨日苏晚鞋上的泥点,截然不同的两种颜色。
逆鳞?他忽然笑了,指尖轻轻划过策论上义仓二字,若这天下的鳞,护的是饿殍遍野,那便该掀了重长。
讲堂里静得能听见檐角铜铃的轻响。
陈群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在触及袖中那封密信时,突然露出个阴鸷的笑——他早让人把林昭的策论抄了份送进陈府,阿爹昨夜看了半宿,今早特意命他带话:且让这竖子蹦跶,等他把爪子伸到士族钱袋里
叮铃——
下课铃响了。
林昭弯腰收策论时,瞥见陈群匆匆往廊角走,袖中似乎揣着什么泛着油光的纸。
他没动,只是将《均田十二策》小心卷进蓝布包裹——苏晚缝的针脚,此刻正随着他的动作轻轻起伏。
窗外的风大了些,卷起几片未扫的银杏叶。
林昭望着陈群离去的背影,忽然想起昨夜烛火炸开的花。
那火星溅在策论上时,他没躲,只觉得疼——原来要烧穿千年的积弊,总得先烫着自己。
(陈群攥着密信拐进月洞门,袖中纸角露出半行字:林昭欲夺士族田产,此子不除,颍川必乱...)
陈群攥着密信拐进月洞门时,袖中那半张泛着油光的纸角,正蹭着他腕间的翡翠玉镯。
那是阿爹今早亲手给他戴上的,去办了事,这镯子便算贺礼。
他望着廊下晒着的银杏叶,叶尖的金斑像极了林昭策论上的朱印——得把那刺人的红,连皮带骨剜下来。
三日后未时,书院演武场的梧桐叶被秋风吹得簌簌响。
林昭刚跨进门槛,便察觉空气里浮着股冷肃的檀香味——这是书院长老们议事才会燃的沉水香。
张夫子站在廊下,平日总沾着墨渍的青衫今日洗得发白,手里攥着卷泛黄的竹帛;陈群立在他身侧,金丝冠上的玉珠不似往日招摇,垂头时倒像只缩着脖子的鹌鹑;刘晔倚着场边石墩,拇指在腰间玉坠上摩挲,见他进来,微微抬了抬下巴。
林昭。张夫子的声音像浸了冰水,有人呈来一份《均田策》,说你欲教流民持械夺田,杀士族以分其产。他抖开竹帛,最末一页的字迹歪歪扭扭,还说新军该归林某统领,不听州牧调遣。
演武场突然静得可怕。
林昭能听见自己心跳撞着肋骨的声音——这伪本比他预想的更狠,既挑动士族的杀心,又坐实他谋逆的罪名。
他目光扫过陈群,正撞进对方藏在袖中的冷笑——那抹笑太浅,却像根针,扎穿了所有猜测。
夫子,学生恳请验看原稿。林昭上前两步,腰间蓝布包裹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压得平整的《均田十二策》,学生的策论昨日还在山长处借阅,若真有此等悖逆之言,学生愿受火刑。
张夫子的手指在竹帛上顿了顿,终究还是递了过去。
林昭展开自己的原稿,两卷策论并排铺在石桌上,阳光透过梧桐叶在纸页上投下斑驳的影。
第一处不同。林昭指尖点在伪本第三页,原稿写的是流民无田则为盗,当以田安其心,伪本改成了流民当持械夺田,杀士族以分其产。他翻到自己的策论,墨迹未干的安其心三个字在阳光下泛着乌光,学生若要煽动,何必用安字?
陈群的喉结动了动,金丝冠下的鬓角沁出细汗。
第二处。林昭继续翻页,原稿新军编练条写的是兵归州牧,将由民选,伪本却改成新军归林某统领,不听州牧调遣。他突然抬眼看向陈群,陈公子可知,学生连伍长都没当过,怎会写归林某统领?
演武场响起抽气声。
王二牛挤到前排,草鞋在青石板上碾出个泥印:我前日帮林兄抄策论,确实是兵归州牧!刘晔的玉坠当啷一声磕在石墩上,他摸着下巴笑了:这伪本的字,倒像陈府账房先生的手笔——我阿爹说过,那老东西写其字总爱多一点。他指着伪本末尾的其心可诛,果然其字中间多了个小点。
张夫子的戒尺啪地拍在石桌上,震得两卷策论都颤了颤:陈群,你可知伪造策论是何罪?
陈群的脸瞬间白得像纸。
他望着林昭原稿上苏晚缝的蓝布包裹,又瞥向张夫子怀里的伪本,突然拔高声音:定是有人偷了我的抄本!
昨日我...我把策论借给书童抄录,说不定被人掉包了!
陈公子的书童,可是前日替你送密信去陈府的那个?林昭的声音陡然冷下来,昨日未时三刻,他抱着个油布包从月洞门出去,学生恰好撞见。他想起那日陈群袖中泛油光的纸角——原来不是密信,是伪造策论用的油纸。
陈群的手指死死抠住腰间玉佩,翡翠在他掌心压出红印。
张夫子盯着他发白的指尖,又看了看伪本上那多出来的其字,突然冷笑:陈府账房先生上月犯了贪墨,被陈老夫人赶去守祠堂了。
你倒会挑人。
演武场的风突然大了。
陈群的金丝冠被吹得歪向一边,玉珠叮地撞在石桌上。
他望着周围学子或鄙夷或冷笑的目光,突然转身跑了,绣着云纹的缎面靴踩过满地银杏叶,发出细碎的声响。
散了吧。张夫子揉了揉眉心,又朝林昭招招手,你留下。
待众人走尽,张夫子从袖中摸出个布包,打开是半块焦黑的木牌:前日巡夜的老周在柴房发现的,上面刻着均田二字。他目光沉沉,有人想烧你的策论。
林昭接过木牌,指腹触到焦木的粗糙——和昨夜烛火溅在策论上的疼,一模一样。
当日傍晚,林昭的书斋里挤满了人。
王二牛抱着个瓦罐,里面是他阿娘煮的粟米粥:林兄若不嫌弃,我明日帮你守夜。刘晔靠在案头,手里翻着《盐铁论》,书页间夹着他刚写的批注:与民争利则乱,与民分利则治,送你了,比《春秋》实在。郭嘉更直接,往他桌上扔了把短刀:昨夜我蹲在柴房,逮着个鬼鬼祟祟的,是陈府的护院。他歪头一笑,我把他绑在书院后墙了,你要不要去审审?
林昭望着满屋子亮堂堂的眼睛,突然想起昨日苏晚说的话:你看这水渠图,只要引对了水,荒坡也能变良田。原来人心,比他想象的更渴盼一场雨。
直到月上柳梢,众人方才散去。
林昭收拾案头时,发现书堆里压着张纸条,是苏晚的字迹:今日阿爹说,陈府派人来问苏家陂的地契。
我把水渠图藏在你披风里了,别让人碰。他翻开披风,里侧的昭字针脚歪歪扭扭,针脚间夹着半枚青铜腰牌,刻着个苏字——和前日刺杀他的刺客身上的腰牌,纹路一模一样。
林昭捏着腰牌,窗外的月光漏进来,在苏字上镀了层冷霜。
他突然想起陈群跑走时的眼神,想起张夫子给的焦木牌,想起苏晚藏起的腰牌——这些线头,正慢慢拧成一根绳,往某个他尚未看清的方向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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