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宴散后第三日,阴云到底没憋住。
林昭攥着半块冷透的炊饼往藏书阁赶时,豆大的雨点正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密的水沫。
他特意绕开了书院主道——陈群昨日被山长当众训斥,此刻怕是正憋着气要找寒门学子撒火。
可这雨来得急,他怀里的《齐民要术》刚翻到水利篇,墨迹未干的批注还沾着体温,哪能等雨停?
啪嗒一声,雨帘里突然斜出半方油纸伞。
林昭脚步微顿。
伞面是淡青的,绘着疏疏朗朗的竹枝,伞骨压得很低,只露出半截月白裙角,和一截沾着雨珠的葱白手腕。
林公子。
声音像浸了桂花蜜的新茶,裹着雨丝飘过来。
林昭抬头,正撞进一双清泉般的眼。
苏晚的珠钗被雨打湿,碎钻似的沾在鬓角,发尾垂落的珊瑚坠子随着呼吸轻晃,藏书阁的地滑,您这样跑要摔的。
他这才发现自己半边身子早被雨水浸透,青布衫贴着脊背,凉得人发颤。
苏晚的伞分明只够遮一个人,此刻却往他这边偏了小半,她自己右肩的裙料已洇成深青。
我不打紧。林昭后退半步,雨丝立刻顺着后颈灌进衣领,苏姑娘
我拿伞送您到藏书阁。苏晚没等他说完,伞骨又往他身侧压了压,竹枝图案的伞面在两人头顶撑起一方干燥的天,昨日山长说您要查《水利通考》,我猜您今日必去。
林昭喉结动了动。
他原以为苏晚不过是昨夜宴会上递糖人的世家小姐,此刻却见她绣鞋尖沾着泥点——显然是特意绕到偏路来等他的。
雨幕里飘来若有若无的檀木香,混着她发间未干的茉莉香粉,竟比书院晨读时的墨香更让人心静。
为何?他问得直接。
苏晚的睫毛被雨水沾成小簇,却笑得分明:前日您说修渠如治国,要让每滴水都流进百姓田里。她指尖轻轻点了点他怀里的书,我阿娘在乡下有庄子,那里的田埂十年九旱。
话未说完,两人已到藏书阁门口。
苏晚将伞柄往他手里一塞,转身便要走,月白裙角却被风掀起半寸,露出底下沾泥的绣鞋。
林昭这才注意到她方才始终用身子挡着风,自己半边身子干得很,她却从肩到腰全湿了。
苏姑娘!他喊住人,把伞硬塞回去,我有斗笠。
其实他没有。
苏晚接过伞时,指尖触到他掌心的薄茧——那是抄书抄出来的。
她望着他发梢滴落的雨珠,突然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厨房的姜茶,温的。
不等林昭反应,她已提着裙角冲进雨里,伞面在雨幕中晃成一点淡青,像片被雨打湿的竹叶。
是夜,林昭在烛火下翻出半块染血的腰牌。
那是三日前夜宴上,他从刺客衣襟里扯出来的。
青铜质地,刻着苏氏二字,边缘还带着未擦净的血渍。
他摩挲着那两个字,想起苏晚递伞时的笑——那样清透的眼睛,怎么会和行刺有关?
第二日,他寻到书院里管杂务的张伯。
老人扫着落叶,压低声音:苏姑娘是嫡女不假,可她阿娘原是苏老爷的通房。
大夫人死得早,二夫人掌家,最见不得老爷疼庶出的。
上月苏姑娘想往庄子送粮,二夫人把她的马车扣在城门,说嫡女的体面,不是拿来当菩萨的。
林昭的指节捏得发白。
他原以为世家小姐的日子都是金樽清酒,却不想苏晚连送粮都要受磋磨。
三日后,藏书阁里飘着新晒的书香气。
林昭翻到《水利通考》最后一页时,余光瞥见廊下的竹椅。
苏晚正伏案抄书,月白袖口沾着墨点,笔下是《孟子》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墨迹未干,她便用帕子轻轻压了压,像在护着什么珍贵的东西。
世人皆爱抄《论语》讲君臣,你倒挑了《孟子》。他走过去,指尖点了点民为贵三个字。
苏晚抬头,眼底映着窗外的光:我阿娘教过,米缸满不满,比朝堂上的玉笏重。她将抄好的纸页收进檀木匣,前日您说要均田,可均田先要通水脉。
我让人抄了苏家庄的水渠图,明日送您。
林昭的呼吸顿了顿。
他原以为自己是独行的剑客,此刻却突然明白,原来有人愿意递剑,甚至愿意陪他磨剑。
为何帮我?他又问。
苏晚的手指抚过檀木匣上的云纹:因为...我想看看,您说的士农工商平等,到底能不能成。
风从窗棂吹进来,掀动她案头的纸页。
林昭望着那些墨迹未干的民为贵,忽然觉得心里那块硬邦邦的冰,正一点一点化开来。
直到院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苏姑娘!杂役小福跑得直喘气,二夫人派了马车来,说您阿娘病得厉害,让您即刻回府。
苏晚的脸色白了白。
她抓起檀木匣要走,又回头对林昭笑了笑:明日的水渠图,我让人送来。
可林昭注意到,她攥着匣柄的手指泛着青白。
他站在藏书阁门口,望着苏晚的马车碾过青石板离去。
风里飘来若有若无的争执声——二夫人说苏氏的女儿,不该和寒门学子走太近,老夫人房里的珊瑚摆件,今早不见了...
雨又开始下了。
林昭摸出怀里苏晚塞的姜茶包,油纸被体温焐得发软。
他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忽然想起张伯昨日说的话:苏家这两年,连祠堂的香灰都要分三六九等。
青石板上的水洼里,倒映着阴沉沉的天。
一场风波,怕是要来了。
雨幕里那辆朱漆马车碾过青石板的声响,在林昭耳边萦了整夜。
第二日卯时三刻,书院晨钟未响,他已蹲在杂役房外。
张伯正往铜盆里倒热水,见他来了,抹了把脸压低声音:苏府昨夜里闹得凶。
二夫人说苏姑娘私藏老夫人的珊瑚摆件,带着庄子上的护院砸了她的绣楼。老人搓着发红的手背,我家小孙子在苏府当马夫,说苏老爷被气得咳血,苏大郎却帮着二夫人说话——那可是苏姑娘一母同胞的亲兄长啊。
林昭的指节抵着墙缝,砖灰簌簌落进青布衫领。
他昨日在藏书阁听见的珊瑚摆件传言,原是二夫人设的局。
苏晚阿娘病得厉害,苏大郎却借机踩上一脚,分明是要断了苏老爷庶出一脉的根基。
更要命的是,辰时刚过,书院回廊里就飘起新流言:苏家要撤了对书院的年例银,说寒门学子配不上这等教化。
林昭!
冷不丁一声喝,惊得廊下麻雀扑棱棱乱飞。
陈群带着三个士族子弟堵在巷口,玄色锦袍沾着晨露,腰间玉牌撞出脆响:好个寒门贵子,昨日还跟苏姑娘在藏书阁卿卿我我,今日苏家就闹得鸡飞狗跳。
莫不是你教她偷了老夫人的宝贝?
他身后的黄衫少年立刻接话:听说苏家要断书院的银子,山长今早脸都黑了!
林昭,你勾结外宅女眷坏我书院根基,该当何罪?
林昭垂眸盯着自己沾泥的鞋尖。
陈群昨日被山长训斥时,他就在偏厅抄书,听得清那股子怨毒。
如今借苏家风波发难,既转移山长对他的不满,又能把寒门与士族的矛盾挑得更烈——好个一石二鸟的阴招。
陈公子说我勾结苏姑娘。他突然抬眼,目光像淬了冰的刀,那苏姑娘昨日被二夫人叫走前,可曾与陈公子说过话?
陈群的喉结动了动。
昨日苏晚的马车出书院时,他确实追着喊了句苏姑娘慢走,此刻被当众点破,耳尖腾地红了:你...你血口喷人!
血口喷人?
一道清冽的声音从巷口传来。
郭嘉摇着折扇晃进来,月白襕衫下摆沾着草屑,显然是从后园翻墙来的。
他走到林昭身侧,扇骨啪地敲在陈群肩头:我晨时在茶棚听人说,陈公子昨儿夜里差书童给苏府送了匣子?
陈群的脸色瞬间煞白。
林昭心里咯噔一跳。
他昨夜翻《颍川士族年贡录》时,发现苏家是书院最大的捐银户,而陈群所在的陈氏,去年刚因私吞田赋被山长警告过。
若苏银一撤,陈氏的捐银就得翻倍——陈群急着把水搅浑,怕是早和苏家二夫人串通好了。
郭奉孝,你莫要信口雌黄!陈群后退半步,撞在院墙上。
郭嘉却笑得更肆意,扇面刷地展开,露出半首没写完的诗:我可没乱说。
方才路过山长书房,听见他跟张夫子说有人想断书院的根。他忽然凑近陈群耳畔,声音轻得像风:山长最恨结党营私,你说...要是让他知道,苏家撤银的风声是从你书童嘴里传出来的?
陈群的锦袍下摆开始发抖。
林昭望着这一幕,心里的算盘转得更快。
他需要把水搅得更浑——不是反击,而是让陈群成为众矢之的。
陈公子说我勾结苏姑娘。他突然提高声音,目光扫过围过来的学子,那我倒要问问,是谁昨夜在醉仙楼跟苏家护院喝酒?
人群里传来抽气声。
陈群的额头渗出冷汗。
他确实让书童请了苏府护院吃酒,想探听苏家动向,却不想被林昭抓了个正着。
够了!
山长的声音像炸雷,惊得满院学子齐刷刷跪了。
白须老者扶着拐杖站在台阶上,目光扫过陈群时冷得刺骨:陈公子,你昨日被训时说知过能改,今日就敢在书院里挑事?他又转向林昭,语气缓了些,至于你...跟我来。
林昭跟着山长进了书房。
檀香缭绕中,老人从案头抽出张纸,正是他前日写的《水利策》:苏家的事,我心里有数。
二夫人和大郎想夺权,故意放风说撤银,实则是逼苏老爷服软。他敲了敲策论,你昨日让苏姑娘送的水渠图,我看了。
若能修通,颍川十年旱情可解。
林昭的心跳漏了半拍。
山长这是在给他递刀子——借治水稳固寒门学子的地位,让苏家不敢轻易撤银。
陈群那边,我自会处置。山长捋了捋胡须,你且记着,要做大事,先得让人心服。
出了书房,日头已爬过飞檐。
林昭在回廊转角遇见郭嘉,对方冲他挤眉弄眼:我刚去杂役房打听过,陈群被山长禁足半月,还得抄百遍《论语》。
谢了。林昭拍了拍他肩膀。
谢什么?郭嘉把折扇往他怀里一塞,我还等着看你推行均田呢。
到时候分我二十亩地,我要种葡萄酿酒。
两人正说着,院外传来马蹄声。
林昭抬眼,正见苏晚的马车停在门口。
她掀开车帘,鬓角的珊瑚坠子闪着微光,左手背有道红痕——像是被指甲抓的。
林公子。她下车时脚步虚浮,却还是笑着从车里提出个蓝布包裹,前日说的水渠图,我让人连夜抄了。
林昭接过包裹,指尖触到布料上的针脚——是苏晚亲手缝的。
你手...他刚开口,苏晚已缩回手藏进袖中:被猫抓的,不打紧。
风掀起她的裙角,露出绣鞋上未擦净的泥点。
林昭突然想起张伯说的,苏府二夫人昨日命人砸了她的绣楼,那些泥点,怕是她跪在祠堂里求老夫人时沾的。
这是我新缝的披风。苏晚又从车里摸出件墨绿锦缎披风,书院夜里凉,你抄书时披着。
林昭接过披风,掌心触到衣襟内侧的针脚——歪歪扭扭的昭字,像是第一次学绣花的人绣的。
苏姑娘...
我该走了。苏晚转身要上马车,又回头看他,你说的士农工商平等,我信。
马车碾着青石板离去时,林昭摸着披风上的昭字,忽然觉得胸口发烫。
原来被人信任的感觉,比冬日里的炭盆还暖。
是夜,林昭在烛火下摊开苏晚送来的水渠图。
墨迹未干的线条里,藏着苏家庄每道田埂的走向。
他翻出前日写的《均田策》,笔尖悬在分田二字上,迟迟未落。
窗外,一轮残月悬在屋檐角。
他忽然想起苏晚递披风时说的我信,又想起山长说的让人心服。
或许,是时候把纸上的策论,变成能握在手里的刀了。
烛芯噼啪爆了个花,将均田二字映得发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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