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捏着那半枚青铜腰牌在掌心转了三圈,指腹被棱角硌出红痕。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纸渗进来,在案几上投下斑驳的影,像极了前日刺客倒下时,血在青石板上晕开的形状。
苏字刻痕里还沾着些细尘,他对着月光吹了吹,忽然想起三日前那柄擦着他脖颈飞过的短刀。
刺客被他反手制住时,腰间的腰牌撞在青石上发出脆响,当时他只当是某个小士族的私兵,却不想这纹路竟与苏晚藏在披风里的腰牌分毫不差。
必须去苏家。他把腰牌塞进贴身衣襟,指尖触到心口处那方被苏晚绣歪的昭字,绣线扎得皮肤微痒——这是昨日她替他补披风时说的顺手,现在倒成了最好的由头。
第二日卯时三刻,林昭抱着一卷水渠图站在苏府朱漆门前。
门房老周刚要开口盘问,偏厅里传来清脆的女声:是林公子?
苏晚提着绣鞋跑出来时,鬓角的珠花颤得像春溪里的碎玉。
她今日穿了月白襦裙,袖口沾着墨渍,显然是从书案前直接赶来的:我昨日便猜你会来。说着接过他怀里的图卷,指尖在他手背轻轻一蹭,阿爹在正厅会客,你随我去后园,那边清净。
后园的桂树正落着花,苏晚拾了片落在他肩头的花瓣,声音突然低下来:林公子可觉今日府里不同?她抬手指向廊下,两个仆役正抬着锦箱匆匆而过,箱角露出半匹蜀锦,这些本是阿爹准备捐给书院的冬衣料子,可昨日兄长说...说要转赠给陈府。
林昭注意到她眼尾的淡青,像是彻夜未眠:苏姑娘可是有心事?
实不相瞒。苏晚攥着帕子的手微微发抖,兄长这月已三次在族老面前说阿爹年老昏聩,前日更引了个穿玄色大氅的外客进府——我偷听到他们说颍川要换话事人。她突然抓住林昭的衣袖,林公子的策论被烧,刺客夜袭...可会与这些有关?
林昭的瞳孔微微收缩。
陈群昨日的狼狈、张夫子给的焦木牌、苏远突然的动作,这些线头在他脑子里咔地咬合。
他望着苏晚眼底的担忧,忽然想起昨夜郭嘉说的陈府护院——陈群背后是陈珪,陈珪与颍川士族盘根错节,若苏远要上位,自然需要陈府支持。
苏姑娘且宽心。他反手覆住她发颤的手背,掌心的温度让苏晚耳尖泛红,我今夜便留府,替你看看。
月上柳梢时,林昭躺在苏晚安排的客房里,听着更夫敲过三更,翻身从床底摸出郭嘉送的短刀。
窗棂外的竹影摇得像鬼魅,他贴着墙根往偏院挪,路过演武场时,听见两个护院的私语:苏公子说了,明日定要那姓林的好看。
嘘——另一个压低声音,你没见今日那小娘子看他的眼神?
苏公子最恨有人抢他风头。
林昭脚步一顿,手心里的短刀柄沁出冷汗。
偏院第三间房挂着远字灯笼,他借着树影翻上屋檐,瓦当在脚下轻响,却被院外打更声盖过。
窗纸透出一线微光,他挑开窗闩溜进去,案头堆着半卷未批的族中田契,最底下压着封未封口的信。
烛火映着信上的字迹,林昭瞳孔骤缩——陈公台鉴:苏某愿以苏家陂百顷良田为引,换陈府支持苏某接任家主。
待事成,林昭那竖子的人头,必双手奉上。
他迅速摸出怀里的炭笔,在随身带的草纸上快速誊抄。
窗外突然传来脚步声,林昭旋身躲进博古架后,看见苏远掀帘而入,玄色大氅上沾着夜露,腰间玉佩正是前日刺客身上那类款式。
明日设宴请他。苏远对着空气冷笑,我倒要看看,这书院里的寒酸书生,敢不敢接我苏家的酒。
林昭攥紧草纸,指节发白。
月光从窗缝漏进来,照见他衣襟下露出的半枚苏字腰牌,与案头苏远的腰牌并排躺着,像两柄未出鞘的剑。
次日辰时三刻,苏府正厅的描金香炉飘出沉水香,苏远穿着玄色暗纹深衣立在门槛处,见林昭踏入院中,立刻堆起笑迎上来:林公子大驾光临,真是让寒舍蓬荜生辉。他伸手虚引,袖中露出半枚与昨日刺客同款的青铜腰牌,在晨光里泛着冷光。
林昭垂眸扫过那抹寒芒,面上仍挂着清浅笑意:苏公子相邀,某自然要来讨杯好酒。他注意到正厅东首案几上摆着两坛蜀锦封泥的酒——正是陈府特供的醉春红,前日刺客身上也沾着这种酒的甜腻香气。
苏晚端着青瓷茶盏从后堂出来,茶烟氤氲里,她朝林昭飞快眨了下眼。
林昭看见她袖口露出半截未绣完的鸳鸯,针脚比昨日更密,显然昨夜又熬了半宿。
兄长特意备了鹿鸣宴的规格。苏晚将茶盏递到林昭手边,指尖在他虎口轻按三下——这是昨夜他们约好的暗号,代表陈府的人在侧厅。
林昭垂眸抿茶,茶水在舌尖泛起苦意,正合他此刻心境。
苏远亲自执壶斟酒,琥珀色的酒液溅在青铜爵上:林公子前日在书院讲均田策,某听得心驰神往。
不知若真推行,苏家陂百顷良田该如何处置?他说苏家陂三字时,指节重重叩在案几上,震得酒盏叮当响。
林昭夹起一箸桂花糕,慢条斯理吹去碎屑:苏公子这是考校某的策论?
某前日便说过,均田要按丁授田,计亩征赋,无论士族寒门,皆一视同仁。他抬眼时目光如刃,倒是苏公子昨日转赠蜀锦给陈府——那本是苏老伯要捐给书院做冬衣的料子吧?
苏远的酒杯顿在半空,酒液顺着指缝淌到锦缎上,晕开深色的渍。
苏晚适时夹了块清蒸鲈鱼放进林昭碗里,鱼腹的姜葱丝还带着热气:林公子莫要和兄长说这些煞风景的,尝尝这鱼,是阿爹今早让渔户送的活鱼。她夹鱼时故意碰倒林昭的酒盏,琥珀色的酒液漫过苏远的信笺残页——那是林昭昨夜故意留在他案头的草纸边角。
苏远的瞳孔骤然收缩,喉结动了动,刚要发作,偏厅突然传来老仆的通报:家主到!
苏伯年扶着拐杖跨进门槛时,林昭看见他鬓角新添的白发。
老人扫过狼藉的案几,又看了看苏远染酒的衣襟,长叹一声:昭儿是晚儿的朋友,远儿莫要这般剑拔弩张。他转向林昭时,目光忽然落在他衣襟下露出的半枚腰牌上——正是昨夜林昭故意让苏晚不小心落在他房里的苏家信物。
林昭察觉苏伯年的视线,指尖轻轻抚过腰牌:苏老伯,某今日来,是想讨杯定情酒。他话音刚落,苏晚的茶盏当啷坠地,碎瓷片溅到苏远脚边。
胡闹!苏伯年拍着拐杖,却难掩眼底的笑意,晚儿才及笄,你这书生倒会趁火打劫。他转向苏远时,笑意陡然收尽,远儿,随我去书斋。
林昭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摸出袖中誊抄的信笺。
纸角被他攥得发皱,却恰好能看见陈公台鉴几个字——这是他昨夜故意留下的破绽,就等苏远自己撞上来。
未时三刻,林昭抱着那卷水渠图回到颍川书院。
张夫子正在演武场教小弟子们练剑,见他过来,立刻收了剑:昭儿,苏家的事解决了?
学生有证据。林昭展开信笺,墨迹未干的以苏家陂百顷良田换陈府支持几个字刺得张夫子瞳孔收缩。
好个苏远!张夫子的剑穗在风里乱颤,前日陈珪那老匹夫还说书院寒酸,合着是他在背后使绊子!他拂袖指向藏书阁,去把奉孝喊来,他昨日说看见陈府护院进苏府,正好作证。
半个时辰后,苏家长老们被紧急召到书院。
苏伯年坐在主位,手指捏着那封罪证,指节发白:诸位叔伯,这信是远儿的笔迹。
家主!大长老拍案而起,苏陂是我族命脉,他竟要拿去换陈府的支持?二长老摸着山羊胡叹气:前日晚丫头还说要捐冬衣,远哥儿倒好,把料子转赠陈府...这是要断我苏家与书院的情分啊!
苏伯年闭了闭眼,声音沙哑:即日起,剥夺苏远继承权。
家主之位...暂由晚儿代理。
消息传回苏府时,苏晚正蹲在后园补那株被苏远踢折的桂树。
听见林昭的脚步声,她仰头笑:阿爹说我是临时家主,可我连账房钥匙都找不到。她从裙兜里摸出串铜钥匙,在阳光下晃了晃,不过林公子若愿意教我管账,我倒觉得...这家主也没那么难。
林昭接过钥匙,指尖触到她掌心的薄茧——那是昨夜替他抄录均田策留下的。
风掠过桂树,落英沾在她发间,他忽然想起穿越前在博物馆见过的汉代女陶俑,眉眼温柔得像要化在风里。
苏姑娘若信得过,某愿做你的账房先生。他说这话时,喉结动了动,等改了均田制,修了水渠,某还想...和你一起去看颍川的秋稻。
苏晚的耳尖瞬间红透,却没有避开他的视线:我昨日翻了苏家库房,有三车造水车的木料。
还有...阿爹说,书院要改制的话,苏家可以捐五十亩学田。
林昭望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心里某个硬邦邦的地方突然软了。
他想起昨夜在苏家屋檐上,月光落进她的窗,她对着烛火绣昭字时的侧影——原来这乱世里,真的有人愿意和他一起,把理想绣进现实。
暮色漫进书院时,林昭站在藏书阁前,望着檐下诵读《商君书》的学子们。
有个小弟子捧着竹简跑过,竹简上的废井田,开阡陌被风掀起一角。
他忽然想起今日在苏家见到的账册——书院的田契大多记在士族名下,学子们学的还是十年前的旧策。
奉孝。他转身喊住抱着酒坛晃过来的郭嘉,明日陪我去藏书阁查查,本朝的学官制度...是不是该改改了?
郭嘉打了个酒嗝,眼底却闪过锐光:某就等着看你掀了这旧规矩呢。他仰头灌了口酒,酒液顺着下巴淌进衣领,不过先说好,改完制要请我喝苏晚酿的桂花酒——她藏在窖里的那坛,可香得紧。
林昭望着渐暗的天色,唇角勾起抹笑。
风卷着桂香掠过他的衣襟,那里贴着半枚苏字腰牌,与苏晚的那半枚,正隔着衣襟轻轻相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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