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沙集市正心区，一处名为“滴沙厅”的会客馆静卧沙丘之上。
这座厅不像是屋，更像是一艘搁浅的大鱼骸。馆体由鲸骨、咒锚和红缨布编织而成，骨柱弯曲，天花板布满咒水流纹，滴滴落沙般的音律在其中环绕不停，像在水底行走。
张小灰跟随赤姬与雀姬，穿过三道咒火检查，一步步走入这座被传说称为“饮渊之胃”的地方。
“里面坐着的，是潜沙市背后的真正持水人。”雀姬压低声音，“你可以试着放肆，但别试着说谎。”
“放心。”张小灰嘴角含笑，“我最不会的就是撒谎。”
“我只说实话，只不过他们都不喜欢听。”
咯吱——
骨门自开，一道白骨走廊尽头，一个人影静坐水镜之上，背后垂落数十条细长咒索，像是蛇鳍、像是根须，也像是锁链。它们从天而降，插入地面咒井之中，水声潺潺，却透着令人头皮发麻的安静。
那人没有抬头，依旧低垂着眼，仿佛正聆听某种从井中回响的古老低语。
直到张小灰踏入厅中，地板微震，水纹扭曲。
他才开口，声音如井水中泡出的石头，冷得生涩：
“焚火者张小灰。”
“你破了我的冰监。”
“烧了我一具‘咒鳞’。”
“我，是不是该向你道谢？”
张小灰眯眼，盯着那人脖颈上缠着的一条蛇。
那不是普通蛇。
是活水咒蛇，灰渊水毒实体化后形成的“骨鳞宠兽”，每一寸鳞纹都是水权咒文封印。
那就是七源使之一，“鱼骨”。
“你若真要谢我，不如先解释一下——”
张小灰抬起手，将那枚从钟镇地基中拾来的“焦津·二号芯脉残片”抛出。
“你把井底都接入这东西干什么？”
“这不是水控装置。”
“这是，燃芯聚合器。”
鱼骨微笑，他终于抬起头。
一张极度瘦削的脸，双颊内陷，唇色苍白，眼眸如水，无瞳，仅有浮动的波纹。他声音温和，像枯井中滴落的一口甘泉，却冷得叫人后背发凉。
“那是‘水替节点’。”
“焦津是火，你是火，我的弟兄也是火。”
“但水，可以替火活着。”
“我们不是敌人，焚火者。”
“你是焦津的后继，我是饮渊的脉主。”
“水火对立，只存在于传说中。”
张小灰面无表情，把焚天之刃插入地面咒纹。
“所以你造假井、放毒渊、剥镇人血肉做囚体，都是为了替火？”
鱼骨依旧不怒不辩，只是伸出一根手指，轻敲身旁水镜。
水镜泛起画面，是钟镇地下，另一口未启用的井脉图像。
那是一张“焦津火脉图”，被反向注入“鱼骨液体芯”，呈现出一种极为诡异的结构。
——火脉 水渊 灰渊毒线=“灰骨驱动”。
“你以为钟镇只是小试牛刀？”鱼骨轻语，“那不过是试炼之下的一层井盖。”
“真正的水权重构，从‘夜井’开始。”
张小灰冷笑。
“你让我来，就是为了告诉我——你们的计划已经开始？”
鱼骨点头。
“是的。”
“而你是唯一能决定，计划接下来要不要——烧掉的人。”
—
大厅外，雀姬与赤姬守在门口，听见里面水纹声转剧，互望一眼。
“要打起来了吗？”雀姬舔了舔唇角。
赤姬目光深邃：“那人若真是火继之子，这厅，怕要变灰了。”
—
张小灰盯着鱼骨，忽然道：
“既然你们七源使都出来见我了。”
“是不是该请我喝一杯？”
鱼骨一愣。
“你要喝什么？”
张小灰微笑：
“一口——
真水。”
滴沙厅里，火与水对峙，空气像被两股截然相反的力揉成一条扭曲的绳。张小灰的话仍在回荡：“给我一口真水。”——短短七字，却像火种落在枯井底。
鱼骨凝视着他，眼里水纹缓缓扩散。蛇舌在他脖颈游走，似在嗅探说话人是否当真。周围水镜映出二人的影子，折射成层层火蓝色光斑，像观战的眼。
“真水？”鱼骨轻轻掀唇，声音仿佛井底回潮，“荒漠三十八年，人间已无真水。你想要，我只能给你——最接近真水的‘初渊’。”
他抬手，食指划过水镜。水面盛开一朵倒放的莲，莲心处浮出一盏青瓷小杯，杯中液体澄澈，却散着令人牙酸的寒意，像是把整条地下河压缩进指尖。鱼骨轻拈杯沿，推向张小灰：“喝吗？”
张小灰不急着伸手，只侧头对后门方向喊了句：“灰鳞——”
锅盖少年推门半步露头：“到！”
“把你那破锅拿来。”小灰说。
灰鳞愣了愣，抱着平底破锅快步进厅。张小灰接过锅，抖掉铁屑，径直把那只青瓷杯往锅里一倒。清澈液体落到黑壳里，竟无半点声音，只泛起淡淡白雾。
小灰单膝跪下，把锅举高，让所有人都能看得真切，然后伸出左手的食指，指腹轻触锅里那层雾——
嗞——！
雾气遇到他皮肤，瞬间化作一条寒丝钻进血管，沿着掌纹窜到手腕。灰鳞吓得差点丢锅，林璃月立刻上前，却被张小灰抬手制止。
“没事。”他掸掸指腹，“果然是真水：不带灰渊刺骨，却冷得像新生婴儿的第一口气。”
他抬头看鱼骨，笑容温和却亮得刺眼：“我认了，你能拿真水。”
“第一问，”他竖起一根指头，“这水哪里来？”
鱼骨并未避讳，手指在空气中写下三个灰色咒纹，咒纹融成一行字符：“夜井·下渊层。”他淡淡道：“灰渊底部，水火未分之处，每百息涌一次。我抽一成，剩下九成反注灰渊。公平。”
“第二问。”张小灰伸出第二根指头，“你把真水换什么？”
“换‘存活概率’。”鱼骨语气仍波澜不惊，“水留一线命，而灰渊能量带来新兵种。凡以血契下注者，可得命也可得力。双赢。”
小灰冷笑，把第三指头竖起：“第三问——也最要命的。”
“你抽一成真水，剩九成再送回灰渊；若有一天灰渊底部只剩一成，你还抽吗？”
鱼骨沉默。蛇信抖了抖，仿佛也感到主人的短暂停顿。半息之后，他慢慢抬起手，指尖水纹聚成一颗冰珠，悬在灯火间。
“届时，”他轻声，“灰渊已空，人类早该换血。如果你有别的答案——焚火者，说来听听。”
张小灰收起笑意，将那口微雾真水全数倒在地面骨板。骨板嘶地起白蒸，竟没有一滴渗入土壤——真水与灰渊骨材相斥，直接蒸散。
“我的答案很简单——”他拔出焚天之刃，刀锋贴着水汽震出一声细啸，“真水给人喝，火来守。抽水的人若不肯停，我就把井口烧塌，灰渊填平，然后自己刨井找水。”
鱼骨眉眼微收。厅顶咒索颤抖，似有数道看不见的水刃在半空结阵，将张小灰围住。赤姬、雀姬暗地握枪，但未贸然出手——此刻厅内每一滴水、每一缕火都被拉到临界，像两条对咬的毒蛇，只等谁先眨眼。
“好。”鱼骨忽然笑了，蛇信滑过颈侧，“夜井赌局，还有两日才能开。我给你路引，你想烧，就来烧。”
咒索收拢，一枚淡银色水纹牌坠在小灰面前。鱼骨缓缓起身，他背后的水镜折入地井，水波连同人影一起沉下，仿佛天地之间本就没他这一存在。
赤姬上前收拾场地，看了一眼地面那摊蒸尽的白雾，若有所思；雀姬吹了声口哨，斜眼看张小灰：“你真把真水倒了？值十桶命水呢。”
张小灰耸耸肩：“要喝就让镇上娃先喝。我这人，只有口渴才喝水，像刚才那局，我是用火解渴。”
他将银牌随手掷给灰鳞：“收着，夜井入场券。”
“夜井？”雪瑶璃扛锤咯咯笑，“听着像魔窟，我喜欢。”
林璃月却并未轻松，她指尖触向小灰方才探水的手指，皮下血脉微青。她低声叮嘱：“真水不伤人，但混了灰渊，还会变。”
小灰抖了抖手指，火星自指尖迸出，把那层寒雾彻底烤散：“放心，还有火。”
他望向厅外金黄沙线，太阳正从沙海边缘升起。潜沙集市骨舟摇晃，铁帆反光，像一片漂泊的海。
他握紧刀柄，嘴角扬出一个带着晨曦味道的笑。
“夜井之前——让我们先喂饱这片沙漠的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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