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裁台,终于沉了下去。
不是仪式完结,也不是风律终止,而是被斩破的裁风印神意失控,台座阵基崩裂,如同一只被戳破眼球的巨兽,哀鸣着低下了高傲的头颅。
沙骨镇的风骨祭台,百年来首次在审裁过程中被外人打断。
整个广场寂静如夜。
人群站在裂开的风印石柱下,仿佛连喘息都怕惊动了什么。他们看着那抹红披风背影缓缓走下台阶,明明是逆着光,却像逆着整个风骨的天。
张小灰左手搭着洛刃的肩,右手拈着草茎,嘴角挂着那一如既往的、令人琢磨不透的笑。
洛刃还未从风裁印的精神冲击中完全恢复,他的腿在发抖,脸色苍白,但眼神却愈发清明。
“我刚刚……真的要撑不住了。”他低声说。
“撑不住很正常。”张小灰说,“你才十几岁,刚从风奴棚出来,一般人光看风裁的脸都能尿裤子。”
“那你怎么没事?”
张小灰嘴角咬着草茎:“我早就尿过了,心静如水。”
洛刃:……
张小灰拍了拍他肩膀:“不过你做得好,敢上裁风台的少年,已经比这镇子八成大人都硬气。”
“从今天起,别再把自己当废籍。风牌不挂你身上,但我看你风挺正。”
说完,他拎着他就往镇南走:“走,喝碗水压压惊。”
“喝水?”洛刃睁大眼,“我现在能喝镇里的水了?”
张小灰回头咧嘴一笑:“你挂的是我风牌,我不喝,他们敢拦你?”
两人身后,人群自觉让出一条道路。
他们刚刚从裁风台走下来,身上还残留着未散尽的风裁余波。
但就是这样两人,一个是外地来客,一个是被驱除的废户,现在竟然大摇大摆朝风骨镇的“配水厅”走去。
仿佛不是挑战,而是走进自家后院。
众人看得一阵心惊胆战,有几个年老的风债户甚至低头不敢看他们的眼神。
有人小声嘀咕:“那小子,真不怕死啊……”
“他已经死过了。”另一个风户眼神复杂,“或者说,他根本不在乎‘风’给不给他活路。”
“这才是最可怕的。”
**
风骨镇配水厅前。
大厅冷清而威严,中央一口古井由三道风阵守护,井水透明清澈,旁边用铜管接出三口水槽,专供各阶风户按风牌接水。
大厅外立着一块高墙,上面铭刻风债水律:
“无牌者,不得饮;风薄者,三日一盅;风贵者,日三勺;风骨者,可取其半。”
这便是风骨镇至高规则之一——水分等级制。
也是风骨镇千百年来压在“非人风户”头上的一块磨骨石。
但今天,这块石头,正在裂开。
张小灰带着洛刃走到配水厅门口,站在风骨守卫面前,挥了挥手。
“给我俩——来两碗。”
守卫呆滞地看着他:“你……你有风牌?”
张小灰从怀中掏出一块风骨牌。
那是他昨日在风债司当众挂下的“焚骨共名”之牌,牌面已被火气灼出一道“灰”字,而背面却多了一道凿痕——“洛”。
这是今早裁问之后,由他亲手刻上去的。
“这是我们的风。”他说,“你可以不认,但我今天是来借风的。”
“你若拦我,那我就烧你这栋楼,顺便再断你这三口水管。”
那守卫脸色青白交加,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
而这时,从配水厅内缓缓走出一人——正是昨日张小灰在塔中遇见的那位老茶摊摊主。
他今日却穿着整整齐齐的“庶风长”长袍,戴着执令之牌,气质判若两人。
“你是……”张小灰挑眉。
老者走近,朝他拱手一礼:“庶风配水长·季涟。”
“昨日茶摊相遇,是我试你心火。”
“今朝裁台之上,是你试我庶风之胆。”
他走到张小灰面前,低头半礼。
“风骨镇,从今日起,不再拒你饮水。”
“因为你——已裁过风。”
张小灰收起牌子,嘴角微扬:“谢了,老爷子。”
他拍了拍洛刃的后背:“走,喝水去。”
洛刃眼圈一红:“我真的可以喝了吗?”
张小灰推着他过去:“可以,而且你得记住这味儿。”
“因为接下来,你要让更多人,喝上这口水。”
两人蹲在配水厅边缘的槽边,接了两勺清水。
张小灰舀起一口,尝了尝,咂嘴道:“啧,还是带风味儿的。”
“你不觉得辣?”洛刃问。
“辣倒不辣,就是有点咸。”他拍着水桶,“看来你们这儿,风吹得太久,连水都长记性了。”
洛刃低头喝了一口。
清凉的水从口中流入,润过干裂的喉咙,一路流入胸腔,像一缕风,变成了——火。
他猛然抬头,眼里燃起从未有过的光芒。
张小灰看着他笑了。
他知道,这少年,开始明白了“风”的另一种意义。
这不仅是空气。
也可以是方向。
是意志。
是,不该被裁决的声音。
水咽入喉,洛刃的胸膛缓缓起伏,一口口饮下的,不只是水,还有从未拥有的尊严。
自那年风骨镇废除“庶风籍”以来,他便失去了喝水的权利。不是水的缺席,而是身份的剥夺——在这个镇子,没有风牌,就没有资格活着。
可现在,他与张小灰一同饮水,且是明晃晃地在配水厅中央,当着风骨守卫的面。曾经在风裁祭典上高高在上的规则,如今却不得不对他们低头。
他小心地看着张小灰:“你刚才说的那句话……‘你得记住这味儿’。”
“是要我记住,别人也喝不上吗?”
“错。”张小灰用指节敲了敲他的额头,笑道,“是记住这一口,你喝到了,所以你要让别人也喝得到。”
洛刃一怔,片刻后重重点头。
张小灰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好了,喝完了水,我们该干正事去了。”
“正事?”洛刃愣了下。
“嗯,今天下午我想去巡个街。”张小灰打着哈欠,“挂了风牌,不看看镇子怎么用风裁人,怎么对风奴划线,那就太浪费我这张破牌了。”
“而且——我听说你爹是风裁工匠。”
洛刃眼神骤然一紧:“是的……但他被判了私改风律结构,被流放,没人知道他去哪儿。”
张小灰点点头:“那咱们就从你爹干过的地方开始。”
**
风骨镇西街。
这里是镇中最破败的一片区域,靠近旧风祭坛废墟,传说中曾经镇中最大的风骨库就位于此地,但在一次“风失控事件”后被封,数十年来风债司一直拒绝对外提及这片区域的任何情况。
“我小时候偷偷溜过来。”洛刃站在封死的石门前,手指触摸着门上那些用风骨镌刻的符号,“这是我爹设计的风阵封门,一般人打不开。”
张小灰眯起眼打量着那些线条,如羽如丝,曲线温柔却藏杀,显然不是单纯的阵法,而是有某种“呼吸频率”的回应机制。
“有趣。”他蹲下身,手指在门中央轻轻一划,一缕火气顺着他掌心流入阵纹之中。
火与风交汇,石门微微震动,却没有打开,反倒有一股强烈的“拒绝”之息扑面而来。
洛刃惊讶:“怎么会……是排斥反应?”
张小灰站起身:“说明你爹设的门,不欢迎陌生人,但……”
他转头看向洛刃,笑了:
“也许,只欢迎你这种,真正的风人。”
洛刃吸了口气,走上前一步,将掌心贴上门心。
“我是洛山之子,洛刃。”他低声念道,“若我爹未失初心,就该让我进去。”
风阵微微颤抖,阵纹中央亮起一抹柔和的蓝芒,门心一震——
咔咔——
石门一寸一寸缓缓开启。
一阵清凉微风扑面而来,那是从未被污染的风,带着草木、泉水、岩石与泥土的气息,仿佛不是从风骨镇地底吹来,而是从未曾沾染尘埃的理想之境。
张小灰眯起眼:“真有东西藏着。”
两人走入石门。
门内是一条幽深走廊,墙上嵌着早年风骨仪仪用的导风骨灯,虽年久失修,但仍能感应到微弱的风律波动。走廊尽头,是一个半圆形密室,墙壁上镌刻着密密麻麻的结构图——竟是整个风骨镇的供风管道图谱!
洛刃忍不住惊呼:“这……这是完整的风裁主图!”
“但这些……不对啊!”他指着图上几个被涂改的区域,“我记得小时候听爹说,这些本不该是封闭区,他们后来改了线路,把原本属于庶风区的支线转接到——”
“风骨核心。”
张小灰皱眉,目光在一块被“磨掉”的图纸边缘停顿。他手指一点,一缕火息灼烧下去,露出被覆盖的旧标记:庶风共享井。
洛刃面色变了:“这就是……他们掩盖风源的证据!”
“庶风水源根本没断,是被封起来转供给风骨阶级了!而我爹……就是发现这个才被陷害成‘擅改风律’!”
张小灰咧嘴:“你爹真是个硬茬。”
他环顾整个密室,眼中浮现出淡淡的寒意:“原来这就是你们风骨镇的裁风逻辑——不是风定命,而是人定风。”
“水源被私转,风道被篡改,连活人的喝水呼吸都能明码标价。”
“好一个风骨镇。”
洛刃紧握拳头:“小灰哥,我们要怎么办?”
张小灰淡淡地一笑,嘴里草茎微微一抖。
“怎么办?”
“当然是——”
“让整个镇,吹上一场真正的风。”
他转身看向那口密封的庶风主阀:“你说,要是我把这井口烧开一丝缝,让原本被掩埋的风,重新灌进这镇子里,会怎么样?”
洛刃眼睛猛然亮了:“整个风骨镇的供风系统会失衡!那些压迫庶风区的风骨阀会失控——风裁不能裁风了!”
“风骨制度就要断线了!”
张小灰咧嘴,眼中火光渐盛。
“——那我们就给它烧一烧。”
“风,今天起,不再由他们说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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