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的冰棱垂在檐角,将路灯折射成细碎的星芒。程诺盯着手机里的照片,孩子手臂上的红点密如草莓籽,让他想起去年在市集买的染色鹅卵石——那时他正往林棠的钥匙扣里塞干薄荷。台历上的“宜修补”被红笔圈了三圈,他摸出抽屉里的《黄帝内经》,在“肺主皮毛”的段落折了角。
窗外的雪光把积雪照成青灰色,像极了她去年织到一半的围巾。程诺打开购物软件,找到“手作时光”店铺,下单“非遗艾草平安锦囊”,备注:“加急,要儿童款。”付款时余额跳成两位数,像极了他们上次见面时,影院倒计时的秒针。
锦囊隔天到货,麻布上绣着小虎纹样。拆开时,艾草混着陈皮的气味漫出来,像极了她洗头时的水汽。他拍照发给她:“挂床头,睡前闻三分钟,《本草纲目》说能安神。”
她发来摆好锦囊的照片:白瓷碗盛着雪水,插着三枝干玫瑰,在穿堂风里轻轻摇晃。程诺望着照片里的苹果、西瓜、樱桃、香蕉,想起她说过“四果要选圆的”,此刻水果在晨光下泛着冷光,像极了他们未完成的拼图。
“昨晚又梦见下雪了。”她打字时,他看见屏幕反光里自己的手指——指腹沾着昨天粘干花的胶水。视频请求亮起,她穿着灰色珊瑚绒睡衣,头发松松挽起,耳后淡青色血管像极了窗台上的薄荷茎。
他清了清嗓子,对着镜头念:“‘肺欲辛,宜食姜’,煮点葱白生姜水吧。”声音混着冰箱嗡鸣,像极了他们第一次露营时,帐篷外的溪流声。她跟着复述,睡衣领口滑下寸许,露出锁骨处的旧疤——那是她二十岁摔碎玻璃杯留下的,他曾用金盏花精油替她按摩过七夜。
正午阳光把积雪晒成蜜色,程诺蹲在厨房,用粗陶碗盛了半碗雪水。碗里丢进晒干的苏木碎,纹路像极了她后腰的胎记。撒薄荷叶时,想起她说过“薄荷能醒神”,现在他要醒的,是60公里外的不安。
盐粒撒进碗里,像极了孩子起的红疙瘩。他摸出木筷,横在碗上,看苏木水慢慢晕成琥珀色:水是昨夜的落雪,木是阳台的桃木摆件,火是煮茶的电陶炉,金是旧汤匙的柄。丈许红绳在掌心绕了三圈,像极了她每次拥抱时,手臂收紧的弧度。
“泡三天,阴干就行。”他发消息时,红绳在碗里浮沉,像极了他们上周视频时,她眼里晃动的烛火。她发来照片:粗陶碗放在窗台,阳光穿过玻璃,在红绳上织出菱形格子,像极了她新换的窗纱图案。
窗外的雪松落满新雪,他想起她说过“雪是天空的絮语”。现在絮语落在陶碗里,泡成褪色的粉,像极了她落在他衬衫上的口红印——洗了三次,仍留着淡淡的影子。
Ps.这个染绳的法子是从《天工开物》学的,苏木染出的红带着檀木味,阴干后有哑光质感。林棠说红绳要戴双数,所以我绕了两圈。当然,皮肤科医生的话更管用,这是她教我的。
傍晚五点,林棠的消息带着迟疑:“他最近总说关节僵,能不能...”程诺盯着“他”字,像盯着键盘上卡了半年的薯片渣。她没说完的话,比说完更沉——他知道“他”是谁,那个能在暴雨天五分钟赶到她家的人。
“晨僵还是傍晚僵?”他打下五个字,指甲掐进掌心的茧——那是去年帮她搬家时磨出来的。
“久坐后僵,推拿也没用。”她的回复很快,像早就写好的便签。程诺望着窗外的暮色,贺兰山在远处成了灰黑色的剪影,像极了她车载香水的形状,总在她提起“他”时幽幽晃动。
他摸出另一包艾草,在指尖捏出细碎的香。想起她说过“有些事像旧毛衣,扔了可惜,穿着扎人”,此刻毛衣扎着他的喉咙,像块吐不出的口香糖。
“我算你什么?”他打下这句话,屏幕映出他眼下的青黑,像被雨淋湿的素描纸。
“像...晒干的薄荷叶吧。”她的回复带着逗号,像片飘在水面的茶叶。程诺想起上个月她曾说“你是我的紫苏,去腥解腻”,现在紫苏成了薄荷,凉得人清醒。
他盯着对话框里的“薄荷叶”,突然笑了——原来他连“必需品”都不是。摸出晒干的薰衣草、迷迭香、洋甘菊,各抓一小把,用棉布袋包成小包,拍照发给她:“放车里熏香,提神。”布袋在镜头里晃成柔和的紫,像极了她婚礼相册的封面。
午夜的银川像块冻硬的黑巧克力,程诺望着窗台的陶碗,红绳在月光下泛着旧棉的柔光,像极了林棠叠睡衣时的折痕。手机震动,他迅速解锁——不是她的消息,是条宠物医院广告:“春季过敏高发,警惕猫咪异常舔毛。”
他摸了摸阿木木的爪子,肉垫粉得像她新换的指甲油。想起她说过“猫爪垫像软糖”,现在阿木木在他膝头打呼噜,像极了孩子视频时,隔着电话的呼吸声。
“还能见一面吗?”他打下这句话,发送后盯着“已读”两个字,像盯着鱼缸里缺氧的金鱼。
“诺诺,我最近总梦见堵车。”她的回复带着叹息,像极了他们上次争吵时,她挂断电话的忙音。程诺望着墙上的挂钟,秒针跳动声混着远处的救护车鸣笛,像极了他们心跳的时差。
红绳在陶碗里泡了四天,水变成淡藕色,像极了她素颜时的唇色。他摸出钢笔,在备忘录写:“第五天,她没说晚安。”字迹被台灯烤得发脆,像极了他们渐渐薄下去的聊天记录。
凌晨三点,他终于等到她的消息:“红绳晾干了,谢谢。”附照片里,红绳系在孩子床头的小熊脖子上,旁边是给“他”的香包。程诺盯着香包的棉线结,像极了他教她打的第一个绳结,那时他们在公园长椅上,她的头发扫过他手腕,痒得像春天的柳絮。
他打下“不客气”,却删了,换成:“你头发该剪了。”发送后想起她曾说“留长发是为了让你玩编辫子”,现在辫子垂在视频里,末端沾着香包的绒毛,像株缺了水的植物。
清晨的雪粒扑在纱窗上,像极了林棠消息框里的感叹号——她说“崽崽的红疙瘩退了”,末尾的句号却洇成小团墨渍,像她每次欲言又止时的唇形。程诺盯着“谢谢”二字,舌尖突然尝到昨夜煮的陈皮茶味,苦得发涩。
手机搁在《清静经》上,屏幕光映着泛黄的纸页,把“心者,神之舍也”照成透明的茧。他想起一个月前她蜷在他怀里,发梢扫过他喉结,说“诺诺的呼吸像流水”。现在呼吸成了隔着60公里的寒暄,经文成了对话框里的苍白字符。
“是药膏起作用了。”他打字时,钢笔尖在台历上划出破折号,“你照顾得好。”墨水渗进纸背,在“2.12”的红圈上晕开,像极了她后腰的胎记。顿了顿,又补一句:“我只是做了朋友该做的事,知道吗?”
“朋友”两个字在屏幕上晃了晃,像窗外摇晃的冰棱。他想起她前夫的银链,想起她说“都重要”时垂落的睫毛,突然抓起钢笔在备忘录写:“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字迹力透纸背,像要把心事钉进虚空。
正午的阳光把积雪晒成蜜色,程诺对着镜头翻开《清静经》,纸页间夹着片干枯的沙枣叶,叶脉纹路像极了林棠的掌纹。他清了清嗓子,说:“今天讲段白话经。”
“心是神的房子,”他指尖划过“心者,神之舍也”,窗台上的陶碗里,红绳已风干成暗红色的蛇,“房子要是堆太多杂物,神就住不安稳。人要是想太多,心就像碗里掉进沙子——搅啊搅,越搅越浑。”
林棠的视频窗口弹出,她咬着吸管笑,背景里崽崽在玩虎头帽,“那怎么扫房子?”
“用点笨法子,”他望着她唇上的草莓色润唇膏,想起她说过“甜到发苦才是真味”,“比如每天晒半小时太阳,比如给盆栽剪片黄叶,比如...”他突然停住,看她耳后被阳光镀上的金边,“比如给重要的人发句废话。”
傍晚五点的影院走廊,程诺把电影票捏成波浪形。旋转门吞吐的人流里,林棠的姜黄色围巾突然撞进视野——她读懂了他的思念,驱车60公里赶来,发梢沾着雪粒,像撒了把碎钻。
“堵车堵到怀远夜市了。”她笑着喘气,递过塑料盒,“给你带了辣糊糊,多加孜然。”盒盖上凝结的水珠顺着他手腕滑落,混着孜然香,像极了他们第一次约会时,烧烤摊腾起的烟火气。
电影厅的灯光渐暗,《哪吒2》的开场音效震得座椅发颤。她的头轻轻靠在他肩上,说:“哪吒的火尖枪像你的钢笔。”银幕上的魔童瞪着赤红双眼,程诺望着他眉间的红点,想起自己锁骨的朱砂痣——那是她去年用口红点的,说“朱砂能辟邪”。
“宿命就是,”他压低声音,“你明知道要掉坑里,还得笑着跳进去。”她突然握住他的手,指甲掐进他掌心:“那你后悔吗?”黑暗中,他看见她眼里映着银幕的光,像两簇跳动的火苗。“后悔啊,”他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指,“后悔没早十年遇见。”
从影院出来时,暮色已漫过贺兰山的肩线。林棠的墨绿大衣蹭过程诺的卫衣,羊绒纤维在静电中轻轻粘连。她突然指着街角的公交站牌:“西夏风情园有打铁花!”眼神亮得像星,睫毛在暮色里投出细碎的影。
打铁花的场地围满人群,火星溅在夜空的瞬间,林棠的手突然攥紧程诺的手腕。铁水泼向空中,金色雨落中,她的瞳孔映着迸裂的光,像接住了漫天星辰。“烫到没?”她指着他手腕上溅到的火星,那里正升起枚淡红的痣。
“比朱砂痣凉。”程诺望着她耳后被火光映红的皮肤,想起《清静经》里的“清浊动静”——此刻铁花是动,人群是浊,唯有她腕间的红绳是清,是静,是他的定心锚。艺人举起木勺,铁水泼向空中的刹那,她的头轻轻靠在他肩上。火星落在她发梢,像撒了把碎金,他伸手替她拂去,指尖触到她后颈的胎记,形状恰似西夏王陵的轮廓。“铁花落地成灰,”她的声音混着人群的惊呼,“我们会不会也这样?”
程诺摸出随身携带的小玻璃瓶,接住两朵坠落的铁花。“灰也能成土,”他旋紧瓶盖,瓶中火星渐渐暗下去,像极了他们即将熄灭的体温,“土能养树,树能开花。”她突然笑了,从兜里掏出枚西夏文铜钱,“刚在摊位买的,解心焦。”铜钱在掌心转了三圈,“福”字朝上,却被程诺轻轻按住。“不用解,”他望着她眼底的火光,“我贪的是烟火,不是长生。”
铁花表演结束时,人群潮水般退去。林棠的围巾不知何时沾上了铁屑,程诺用指尖一一拂去,想起她说过“道士该去做法事,不是陪我看烟花”。此刻他不是道士,只是个贪心的凡人,贪她发间的橘子香,贪她指尖的温度,贪这60公里的烟火,能多烧一会儿。
银川的雪在黎明前停了,阳光把阳台的冰棱照成透明的剑。程诺站在厨房,锅里的番茄豆腐汤冒着热气,香菇香混着她送的陈皮味,在晨光里织成柔软的网。他特意用她送的青瓷碗盛汤,碗沿的云纹像极了她笑时眼角的褶皱。
台历上的“2.13”被红笔圈了三圈,像片苍白的雪花。他摸出手机,对话框停在凌晨五点:“中午煮了素臊子面,等你来尝。”她的回复是只捧着青菜的狸花猫表情包,尾巴卷成小圆,却透着说不出的无力。
十二点零五分,他关掉火,用保温桶盛好豆腐汤,桶盖上的狸猫贴纸是她去年贴的,爪尖还沾着点番茄汁,像极了他们第一次煮面时的手忙脚乱。窗外的雪人歪着头,胡萝卜鼻子掉在地上,像极了他此刻七零八落的心。
十二点十一分,消息框弹出时,他正在擦拭桌面。“不能去了,崽崽又发烧了”的字迹浮在屏幕上,每个字都像块冰,砸进温热的汤里。他盯着“发烧了”三个字,想起她昨夜说“吃素的孩子火气小”,此刻火气却烧红了崽崽的脸颊。
保温桶的热气在桌面洇出小团水痕,像极了她视频时的泪。他迅速打字:“用温毛巾擦腋窝,布洛芬混悬液在药店冷藏柜,买不到就用退热栓。”发送后想起她上次找药时的慌乱,翻出收藏的儿科急诊电话,却不敢拨出——他怕听到她接起时的哽咽,更怕听到电话那头喊“妈妈”的声音。
林棠发来照片时,他正对着保温桶发呆。照片里,崽崽躺在床上,额头敷着毛巾,枕边摆着他送的虎头帽,帽檐阴影里露出半块素饼干。她的手出现在镜头边缘,腕间红绳松了半扣,像条溺水的鱼。
“家里的退热贴用完了。。。”她的消息带着三个句号,像三根银针。程诺摸出抽屉里的退热贴,包装上的卡通图案咧嘴笑,露出两颗乳牙,像极了崽崽健康时的模样。他拍下退热贴照片,配文:“放冰箱冷藏后贴,降温快。”却不敢说“我送去”,因为他知道,那个地址不属于他。
十二点三十七分,阳光爬上保温桶的狸猫贴纸。程诺摸出吉他,随便拨了个和弦,弦音混着暖气片的嗡鸣,成了首无名的曲子。手机震动,她发来消息:“体温38.0℃,喝了汤,睡着了。”附来的视频里,保温桶放在床头柜,汤面上漂着的香菜根,像极了他写给她的情书中的逗号——永远断不了,也连不全。
他靠在墙上,听着阿木木的呼噜声,突然想起她说过“等待是最素的修行”。此刻修行成了煎熬,素汤成了苦药,他却连递药的手都伸不过60公里的距离。窗外的冰棱终于断裂,坠在地上碎成细雪,像极了他此刻的心情——明明想抱她,却只能抱着吉他,明明想暖她,却只能隔着屏幕,送一份素而又素的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