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小狸奴茶馆:茶烟细处是卿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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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壹·青棠未展(3月9日)

三月初九,银川的风裹着贺兰山的料峭,掠过西夏万达金街的法国梧桐。程诺掀开茶馆的棉门帘,碳化竹帘上的铜铃发出清越的响,惊飞了檐下几只麻雀。晓雨蹲在铺着花岗岩的台阶上,指尖捏着片鹅黄色的梧桐芽孢,马尾辫随着动作轻晃,发梢沾着两三片碎芽,像不小心跌落的春讯。她穿着件米白色的针织开衫,领口处露出颈间的红绳——那是上周程诺教她编的“解结咒”绳结,绳尾系着枚精致的铜铃,与茶馆门帘上的那串形制相同。

“程哥,你说这芽孢要是攒够三十片,能不能真的招来狐仙?”她仰头望着他,镜片后的眼睛亮晶晶的,像藏着星子。新闻系的阿凯扛着相机从她身后晃过来,镜头盖在胸前晃出弧线,“得了吧,你上次攒的枫叶还在抽屉里夹着呢。”他穿着件洗旧的牛仔外套,胸前别着摄影社的徽章,边缘已经磨得发白。

程诺将铜壶搁在红泥炭炉上,壶底与炉面接触时发出细微的“滋啦”声。他取过青瓷茶荷,指尖拨弄着里面的凤凰单丛,茶叶边缘的朱砂点在晨光中泛着幽微的光,“《云笈七签》有载,梧桐芽煎水可辟秽气。”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润,像浸过茶汤的宣纸,“你若真想招仙,不如用这茶芽混着松针煮水,说不定能引出‘五仙’里的哪位。”

晓雨“切”了一声,将芽孢放进帆布包,包带扫过程诺的围裙——那是靛蓝色粗布材质,上面绣着只小狐狸,尾巴蜷成茶盏的形状。“这围裙真好看,哪儿买的?”她伸手摸了摸布料。程诺望着窗外的梧桐树,春风掠过,芽孢落在茶盘里,像谁不小心打翻了颜料罐,“朋友送的,说是看着像我的风格。”

手机在围裙口袋里震动,程诺擦了擦手点开微信。林棠发来的照片里,崽崽正坐在儿童餐椅上,米糊糊满了整张脸,胖手还攥着调羹往嘴里送。她穿着件浅灰色的针织衫,袖口挽起,露出腕间的银镯子——那是支简单的素银镯,刻着细密的云纹。背景里,大武口的小区环境整洁,米色的外墙在阳光下显得温馨,阳台上摆着几盆绿植,其中一盆是程诺上月寄的多肉植物,叶片肥厚饱满。

“程哥又看林棠姐消息呢?”阿凯调侃着,镜头转向程诺的侧脸。晓雨从包里翻出论文草稿,纸页上“论《聊斋》狐妖形象的道教文化隐喻”的标题被红笔圈了又圈,“快说说,狐妖为啥总爱给书生治病?是不是和道教的符水有关?”她的笔尖在笔记本上轻点,留下一个小小的墨点,像狐狸的眼睛。

程诺将茶盏推给她,茶汤在青瓷里晃出涟漪,“狐属‘五仙’,性通灵。你看这单丛,叶片边缘有齿,形似狐齿;叶面有朱砂点,状若狐吻。”他提起滚水再次冲茶,白汽腾起时,他看见晓雨腕间的红绳在阳光下闪烁,“古人写狐妖赠茶治病,实则是借草木之精写人心之善。就像这茶,头道洗尘,二道养性,三道才见真章——人心亦然。”

晓雨咬着笔杆点头,忽然指着程诺腰间的银狐吊坠,“这个是不是也有说法?”吊坠在晨光中泛着柔光,狐狸蜷成一团,尾尖勾着枚符咒。“这是镇北堡的老货,”他摸了摸吊坠,想起林棠在影视城挑它时的模样,她当时只是淡淡说了句“这狐狸看着眼熟”,“匠人称它‘守心狐’,能镇住妄念。”

阿凯的相机快门声突然响起,“拍到了!程哥发愣的样子,标题就叫‘茶馆主人与他的狐仙梦’。”程诺别过脸去,望着窗外的梧桐树。春风掠过,芽孢落在茶盘里,像谁不小心打翻了颜料罐。他想起今早林棠在微信里说的话:“崽崽今天对着镜子笑了,好像认识自己似的。”当时他正在画符,听见这句话,笔尖在纸上洇开一片朱砂,像朵突然绽放的花。

茶馆的门再次被推开,三个穿着卫衣的大学生笑着走进来,其中一个抱着吉他,“程哥,今天有新歌听吗?”程诺笑着摇头,从抽屉里取出几张符纸,“想听曲儿?先挑张符——这是我新练的‘静心符’,没盖印,但注了讳,你们看着拿。”学生们哄笑起来,晓雨趁机将程诺画的符纸夹进论文草稿,指尖轻轻抚过纸上的朱砂纹路,忽然觉得那线条像极了狐狸的尾巴。

贰·尘烟初起(3月10日)

大武口的风裹挟着细微的沙尘,掠过林棠家所在的小区。这是个中等偏上的社区,绿化极好,道路两旁种着整齐的樱花树,只是花期未到,枝头还挂着光秃秃的花苞。林棠站在三楼的阳台上,将崽崽的衣服晾在智能晾衣架上,看着二楼防盗门上的符纸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朱砂字迹早已被雨水和沙尘洇成模糊的暗红,像道结了痂又反复裂开的伤口。她穿着件米色的风衣,头发用丝巾随意扎起,耳坠是支简单的珍珠耳钉,在风中轻轻摇晃。

“妈妈!”崽崽在屋里骑着三轮车,跌跌撞撞地朝她走来,口水顺着下巴滴在浅棕色的实木地板上,能映出孩子摇摇晃晃的身影。林棠转身时,听见楼下传来重物撞击门板的声响,紧接着是尖利的叫骂:“有没有公德心啊!天天让那小崽子跟地震似的!”声音透过隔音玻璃依然清晰,带着刺耳的尖锐。

她心口一紧,忙将崽崽抱起来。孩子的小手抓着她的衣领,眼睛瞪得大大的,瞳孔里映着她焦虑的神情。母亲从厨房走出来,穿着件绣花围裙,手里还拿着刚摘的青菜,“你带孩子进房,我来和她理论!”她的语气平静,但眼底有掩饰不住的怒意。

“妈,别吵了......”林棠话音未落,砸门声更响了。崽崽被吓得浑身发抖,哇地哭起来,小身子在她怀里扭来扭去。她摸着孩子后颈柔软的胎毛,忽然想起程诺说过的“魂门”——婴儿后颈的“大椎穴”附近,是魂魄出入之处,需格外护持。于是她轻轻将孩子的头靠在自己肩上,手掌覆在他后颈,像在守护一个脆弱的梦境。

“宝宝不怕,妈妈在。”她轻声哄着,拇指在孩子后颈轻轻画圈,像在描绘一道无形的符咒。走廊里,母亲的声音带着怒意,却依然克制:“您要是觉得吵,我们可以协商解决,但这样砸门骂人,未免太过分了。我家外孙还小,正是闹腾的时候,难免有些动静......”

手机在飘窗上震动,是程诺发来的语音。林棠将手机贴在耳边,他的声音混着茶馆里的背景音——隐约有大学生的笑声,还有炭炉上铜壶的咕嘟声:“试试《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里的‘澄其心而神自清’。嗔怒如浊水,越搅越浑。你只需观照自己的呼吸,莫让他人的业火灼伤本心。”他的声音像一帖安神药,顺着电波传入她的耳中,让她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

她闭上眼睛,试着按他说的调匀呼吸。窗外的风掀起窗帘,阳光透过纱窗落在崽崽脸上,孩子的哭声渐渐变小,只剩抽抽搭搭的呜咽。林棠低头,看见孩子攥着她的衣角,小胖手里还捏着片泛黄的符纸——是程诺上月寄的“平安符”,边角被啃得发毛。她忽然想起他说过,符咒是他练字的底稿,烧了也是烧了,不如送人结个善缘。

“妈妈......”崽崽忽然开口,含糊不清的音节像颗小石子投进心湖。林棠眼眶一热,低头吻了吻孩子的额头,闻到他头发里淡淡的奶香,那是她每天给他擦的婴儿润肤露的味道。手机再次震动,程诺发来一张照片:茶馆的竹帘上挂着新折的柳枝,水珠顺着叶脉滴落在茶盘里,荡起细小的涟漪。“柳枝可驱邪。”他说,“等风停了,我给你送些去。”林棠望着照片里的柳枝,忽然觉得那些水珠像极了程诺泡茶时,睫毛上沾着的水雾。

夜幕降临时,林棠站在阳台上收衣服,看见二楼的灯亮了,窗帘后隐约有身影晃动。她摸了摸口袋里的符纸——那是程诺今早发来的“镇宅符”照片,他说虽然没盖印,但注了“讳”,一样能护宅。她轻轻叹了口气,将符纸贴在阳台的玻璃上,月光透过纸页,在地板上投下一道淡淡的朱砂影。

叁·符影幢幢(3月14日)

三月十四,银川难得放晴。晓雨抱着笔记本冲进茶馆,马尾辫上别着朵连翘花,花瓣上还沾着露水,“程哥!大事不好!”她的声音惊飞了檐下的麻雀,阿凯紧随其后,手里举着张皱巴巴的纸,“摄影展主题被毙了!老师说‘城市灵物’太玄虚,让改成‘传统文化在身边’。”他跑得气喘吁吁,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眼镜片上蒙着一层雾气。

程诺正在擦拭茶盘,闻言抬头,目光温和,“那你们打算拍什么?”阿凯将纸往桌上一摊,上面歪歪扭扭写着“道教符咒与现代生活”,“就拍你画符!晓雨说你每次画符都像在写情书。”他的语气里带着调侃,却又有几分期待。

晓雨的脸腾地红了,“我哪有!”她翻开笔记本,里面夹着程诺给她的“考试符”,纸角已经泛黄,“我是说,程哥的符咒里有‘情’字,不像庙里卖的那种冷冰冰的。”她的指尖轻轻抚过符咒上的纹路,仿佛在触摸某种珍贵的记忆。

程诺笑了笑,从抽屉里取出洒金笺,狼毫在砚台里蘸了蘸朱砂。他的动作不急不缓,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符咒分‘情符’与‘意符’。情符走心,意符走形。你们要看‘情符’,我便画一张给你们瞧瞧。”说着,笔尖落在纸上,行云流水般勾勒出云纹、星斗,最后在符胆处写下一个小小的“安”字,笔锋圆润,带着温柔的弧度。

穿汉服的姑娘们不知何时围了过来,为首的阿璃指着他的笔尖,“能给我画一张吗?我出钱。”她穿着件月白色的交领襦裙,袖口绣着缠枝莲,发间戴着一支玉簪,簪头是朵盛开的梅花。

程诺摇头,从抽屉里又取出几张符纸,“我不卖符,这些都是我练字的底稿,烧了也是烧了。你若不嫌弃,挑一张吧。”他将符纸递给阿璃,“注了‘讳’,没盖印,权当送你个念想。”

晓雨凑近看他运笔,发现他下笔时手腕微颤,“安”字的最后一笔拖得很长,像道未了的心事。阿凯的相机对准纸页,镜头里朱砂的反光映在程诺瞳孔里,像两簇跳动的小火苗。“真不收费?网上好多人靠画符月入过万呢。”阿凯说着,镜头转向程诺的手。

“收费便落了凡俗,”程诺望着窗外飘落的柳絮,“我这符只送三种人:心诚者、有缘者、需要者。”他忽然想起什么,从抽屉里取出个小布包,里面装着晒干的艾草和薄荷,“这是‘清窍香’,你带些去,放在相机包里,省得暗房里犯困。”

手机在此时震动,林棠发来照片:二楼邻居的门上,“出入平安”的红帖被撕得只剩半幅,露出底下光滑的不锈钢门板,有人用黑色马克笔在红帖上画了个大大的叉,叉尾拖得很长,像条狰狞的尾巴。“程诺你看,”她的消息带着无奈,“现在改成诅咒了。我妈说要去买盆仙人掌摆在门口。”

“让伯母买带刺的植物,刺尖朝东南,”程诺回复,指尖在屏幕上画了个无形的符,“我这儿有新练的‘镇宅符’,明天让人给你捎去——都是没盖印的底稿,你且收下。”他望向窗外的梧桐树,树枝在春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诉说着什么无声的秘密。

阿璃接过符咒,看见符上有一块用朱砂画的圆点,“这是什么意思?”程诺将符咒折成小方块放进她口袋,“道教里真名需隐讳,就像有些话,说出口便失了韵味。”他的目光落在晓雨的红绳上,“你这绳结该换了,下午我重新教你编个‘避凶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