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小狸奴茶馆:茶烟细处是卿心(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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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肆·风折柳枝

沙尘暴的黄雾如被打翻的赭石颜料,自贺兰山迤逦漫来。程诺站在茶馆二楼窗前,看着法国梧桐在风中疯狂抖落枯叶,沙粒打在玻璃上的声响,像极了林棠提出分手那晚,他摔碎的茶盏。玻璃窗映出他皱起的眉头,还在一起时,她总会踮脚替他抚平眉峰,“皱成这样,小心符纸被晦气熏黄。”说着用指尖蘸上茶水,在他眉心处画小狐狸。此刻水渍早已蒸发,只剩他独自对着模糊的窗面,看风沙将记忆蚀刻成斑驳的符纹。

“程哥,暗房的显影液又浑浊了!”晓雨的声音从对讲机里传来,带着电流的杂音。程诺抓起帆布包,帆布角扫过楼梯间的“镇宅符”——那是茶馆试营业时他画的,用她的头发混着朱砂,如今边角被风吹得发毛,像她最后一次离开时,被门夹到的衣角。他记得她剪头发那天,碎发落在符纸上,他趁机藏了几缕在墨汁里。“狐妖的头发能镇宅。”他逗她,她却认真摸了摸符纸,“那这张符要永远挂在这里,像我永远陪着你。”

暗房里,阿凯正对着泛浑的显影液叹气:“这沙子比回忆还无孔不入。”程诺弯腰捡起地上的符纸,看见背面有的字迹:“茶凉了,再煮就不是原来的味道。”那是他在茶馆创作时遗留下的原稿,当时他们靠在窗边看月亮,她的头轻轻靠在他肩上,而现在,这句话成了他们关系的谶语。他总是喜欢用喝茶比喻感情。茶馆试营业第一天,他推给她一杯冷掉的龙井,“茶凉了就倒掉,人走了就放手。”可后来她却总在他画符时默默续茶,直到那杯茶再也暖不了他的手。

“用艾草熏三天。”程诺将符纸收进防潮袋,指尖划过“茶”字,墨迹已被潮气晕开,像她提出分手时,眼中的泪光。阿凯忽然指着符纸边缘:“这狐狸尾巴怎么缺了一块?”图案上,九尾狐的尾尖果然少了一笔,像他心底的伤口,每次想起她时,就会隐隐作痛。去年秋分,他为林棠画了九尾狐,她指着尾尖笑,“少一笔才是真狐狸,因为每只狐妖都要留一尾守着心上人。”如今尾尖残缺,像极了他们残缺的故事。

手机在裤兜震动,林棠发来消息:“仙人掌被风吹歪了。”附带的照片里,绿色的植株倾斜着靠在窗玻璃上,叶片上的刺划出道道痕迹,像他每次想联系她时,在备忘录里写下又删除的字句。他盯着照片里的米色格子窗帘,去年10.1时他去她父母家,趁她父母不注意,把她按在那里偷偷吻了她一下,那时她在嗔怒,他在笑,如今却隔着60公里的风沙,显得如此遥远。她父母在厨房剁饺馅的声音混着她的低笑,“要是被我爸看见,非拿擀面杖追你三条街。”他搂着她腰,闻着她发间的茉莉香,“那我就用符纸变个分身,替我受这顿打。”此刻照片里的窗帘纹路,像极了她当时攥紧的他的衬衫褶皱。

“用红绳绑住根部。”程诺回复时画了只狐狸扶着仙人掌的简笔画,发送后又迅速撤回——他不该再用这种亲昵的符号。重新编辑:“红绳属火,火能生土,土能固根。”消息框显示“对方已读”,却再无回应,像他们之间的对话,总是以他的主动开始,以她的沉默结束。她曾用红绳编过手链送他,“火能克金,戴着这个,你的符纸就不会被沙尘暴吹跑。”现在他腕间的红绳早已褪色,而她的沉默,比任何风暴都更让他心慌。

沙尘暴入夜仍未停。程诺在茶炉上煮着防风粥,看晓雨趴在柜台写论文。她腕间的解结咒绳结又松了,他伸手替她重新编结,银线在指尖穿梭,像在画一道无形的符。“狐妖若真存在,”晓雨忽然开口,笔尖划过“道教文化隐喻”的标题,“会不会也在经历分手?”

“会啊,”程诺将铜铃系在绳尾,铃声轻响如茶炉上的水沸,“而且分了手,还会偷偷给对方画符。”他望着窗外的黄沙,想起林棠说过的话:“狐狸若爱上人,要么成精,要么成殇。”如今他既未成精,也未成殇,只是成了个画符的疯子,对着60公里外的空气,诉说着无人倾听的心事。

凌晨三点,程诺终于画完新的“固根符”。檀木盒里,整齐码着给林棠的符咒,每张都注了讳,却再没勇气寄出去。最底层压着张未注讳的白纸,画着两只狐狸隔着沙丘相望,中间用浮尘连成线。他摸出银狐吊坠,吊坠里的照片早已取出,如今装着片仙人掌干花,那是她寄来的新年礼物,如今已褪成枯绿色。去年新年,她寄来仙人掌花标本,“沙漠的花,和你的符咒一样,能保存很久。”他将花瓣夹在符纸里,却在分手时差点扔掉。现在摸着干花的纹路,像摸着她寄来时的温度。

风越吹越猛,竹帘被吹得哗哗作响,像无数只狐狸在风中窃语。程诺站在茶馆门口,看晓雨抱着相机冲进黄雾,她的汉服裙摆被风吹起,像一道流动的符纸。“程哥,帮我拍张沙尘暴里的茶馆!”她的声音被风扯碎,程诺举起相机,镜头里的茶馆招牌“小狸奴”三个字在雾中若隐若现,像极了林棠的名字,总在他眼前晃,却抓不住。

手机震动,林棠发来视频请求。程诺盯着屏幕,直到画面消失,才看见她发来的消息:“符纸灰洒了。”附带的照片里,上个月他送的“清梦符”碎在青瓷盘里,金粉混着沙粒,像场未醒的梦。他想起她曾说过,这张符纸让她不再做噩梦,如今却碎成这般模样,像他们的感情,再怎么拼凑,也回不到从前。她第一次用符纸灰时,紧张得像小学生,“真的要喝下去吗?”他笑着替她吹凉符纸灰水,“喝了就是我的人了,小狐狸精。”现在看着碎成粉末的符纸,他忽然想,也许从一开始,他们就不该相信符咒能留住什么。

“用竹片扫,别用手碰。”他回复时加了个“小心”的表情包,发送后又后悔——他们早已不是能互道“小心”的关系。晓雨不知何时站在身后,看着屏幕轻笑:“程哥,你这符纸比恋爱脑还执着。”他瞪她一眼,转身去关窗,却看见自己映在玻璃上的影子,与竹帘的狐形纹路重叠,像极了她曾说过的“狐妖现形”。她曾在某个月圆夜指着他的影子笑,“看,你才是狐狸精吧?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他将她搂进怀里,“那你就是我的狐妖本体,我画的每只狐狸,都是你的分身。”此刻影子单薄,像极了他如今孤孤单单的灵魂。

午夜的茶馆静得能听见符纸翻动的声音。程诺铺开新的宣纸,狼毫在砚台里蘸了蘸金粉,这次他要画的是“解结符”。笔尖在纸上游走,九尾狐的尾巴蜷成绳结的形状,他在符胆处画了两个小人,一个在茶馆煮茶,一个在阳台看花,中间用风沙连成线。忽然想起她说过的话:“我们之间的结,是风打的,也该由风来解。”

晓雨抱着论文进来,头发上沾着沙粒:“程哥,你说异地恋分手,是不是因为风太大?”程诺望着她论文里的照片,那是林棠寄来的仙人掌,在沙尘暴中倔强地立着。“不是风太大,”他将“解结符”折成纸船,放进茶盘的水里,“是人心太小,装不下60公里的距离。”纸船在水中打转,像极了他们的感情,在60公里的河流里,始终漂不到对岸。他想起她曾说过,“距离不是问题,风会带我们见彼此。”现在风还在吹,却再也带不来她的消息。

纸船在水中轻轻摇晃,程诺摸出银狐吊坠,吊坠的裂痕在烛光下愈发明显。他想起分手那晚,他想留她,文字却从指间滑落,磕在茶盘上,就像他们的感情,终究是握不住的沙。窗外的风呼啸着,他忽然觉得每粒沙都是未寄出的符咒,每阵风都是她想说的话,而他要做的,就是在茶馆里,把这些话一一接住,注讳,酿成最苦的符胆。

伍·晴风初定

风停了,阳光像被重新过滤过,带着薄荷般的清冽。程诺站在茶馆门口,看晓雨穿着汉服给路人发“踏青符”,裙摆上的狐狸绣纹被春风扬起,像要乘风而去。“程哥,摄影展今天开幕,你的符咒成了镇展之宝!”她晃着手机,屏幕里他的“固根符”被射灯照得金粉微闪,配文“当符咒学会扎根,孤独便成了土壤”。

“不过是些过时的符纸。”程诺擦拭着茶宠小狸奴,它的眼睛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像极了林棠的瞳孔。晓雨忽然指着它的爪子:“程哥,这茶宠的爪子怎么像在抓着什么?”他望着茶宠前爪下的纹路,想起林棠寄来的仙人掌照片,叶片上的刺排列成类似的形状,“大概是在抓风吧。”他轻声说,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苦涩。

阿凯扛着展架进来,上面挂着程诺的“相思符”:“有个诗人想买这张符,出价一千。”程诺摇头,取下符纸塞进抽屉:“诗能传情,符也能,只是这张符,传的是错付的情。”符纸上的狐狸抱着仙人掌,尾尖滴着金粉,像极了他每次想起她时,心底滴着的血。

午间,晓雨忽然指着他的头发:“程哥,你有白头发了。”镜中,他鬓角的银丝在阳光下闪着光,像符纸上未干的金粉。想起在一起的那些日夜,她总抚着他的头发,说“别太操心”,如今却只剩自己对着镜子叹息,而她的微信头像,早已换成了一片沙漠。

手机震动,林棠发来消息:“仙人掌开花了。”附带的照片里,淡黄色的花苞顶在叶片上,旁边是他寄的“催花符”,纸角被花茎压得发皱。“花开时,狐狸会来。”他回复,想起她曾说过的沙漠传说,“带着装满茶香的瓶子,换走一朵花的心事。”发送后,他摸出牛皮纸袋,里面装着新制的“茶香符”,用龙井茶叶做符胆,开水一冲,就能闻到茶馆的味道。

摄影展现场传来视频请求,阿凯将镜头对准观众:一位穿着米色风衣的女士正在给“相思符”拍照,她的发间别着符纸蝴蝶,像极了林棠。“她说这符咒让她想起一个人,”阿凯的声音带着笑意,“一个教会她用符咒对抗孤独的人。”程诺望着屏幕里的女士,忽然觉得每个符咒都是面镜子,照见的是人们心底的遗憾,而他的遗憾,是镜子里永远无法触碰的人。

暮色漫进茶馆时,晓雨发来消息:“有个道士说你的符咒有‘风的形状’。”程诺看着手机里的照片,展柜中的符纸被风吹起一角,像要乘风而去。他忽然想起林棠的话:“风停了又起,就像我想你,停了又想。”如今风停了,他的想念却从未停过,像符纸上的金粉,挥之不去。

阿凯从展场回来,带了个木雕狐狸:“有人用这个换你的‘辟尘符’。”程诺摸着狐狸的眼睛,那是用仙人掌木刻的,纹理间还带着沙粒,像极了林棠家的仙人掌。“替我谢谢她。”他将木雕放在茶宠旁边,两只狐狸遥遥相对,像极了他与林棠,隔着60公里,彼此守望。

手机震动,林棠发来语音:“谢谢你的符纸,仙人掌开花了。”她的声音带着久违的温度,背景里传来隐约的车流声,想必是在回家的路上。程诺盯着手机,指尖在“播放”键上悬了悬,最终还是删掉了已经输入的“不客气”。有些话,说了不如不说,就像有些符咒,寄了不如不寄。

风又起了,带着春的暖。程诺给茶宠添了些茶水,看它的眼睛在水汽中愈发晶莹。忽然想起林棠问过的话:“如果有天我走了,你的符咒会想我吗?”他当时答:“会啊,就像茶盘缺了道疤,风里少了粒沙,连符纸都会记得,曾经有个人,让狐狸学会了在沙漠里喝茶。”如今茶盘的疤还在,风里的沙还在,却再没了让狐狸喝茶的人。

凌晨,程诺摸出给林棠的“相见符”,符纸上画着两只狐狸,一只在茶馆煮茶,一只在沙漠赏花,中间用春风连成线。他知道,有些故事不必有结局,就像这风会继续吹,符咒会继续画,而他和林棠的距离,终会在某个晴风初定的日子,变成符纸上的一道光,温柔而坚定地照亮彼此的生命。

茶炉上的水沸了,程诺给自己斟了杯冷掉的龙井,看茶叶在水中舒展如狐尾。窗外的月光洒在符纸上,他提起笔,在新的符纸背面写下:“60公里,是符咒与风的时差,也是我与你的天涯。”

晓雨在楼下喊:“程哥,关门了!”他望向窗外,贺兰山的轮廓在夜色中若隐若现,60公里的距离,像符纸上的一道墨痕,不深不浅,却永远存在。他知道,有些感情必然会复合,就像符咒盖不盖印都会生效,目前,只要知道对方在60公里外好好活着,便已足够。“说了一万次,那叫打烊!”程诺玩笑着,拉下了电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