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沙枣花与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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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24号下午三点四十,酒吧排练室的霓虹灯管在啤酒瓶上碎成星子。程诺的指尖在吉他弦上打滑,《蓝莲花》的前奏第三次走调时,鼓手老周放下鼓棒:“诺哥,弦距调太高了吧?”他没搭话,盯着墙上褪色的涂鸦,某任主唱留下的“自由万岁”正在渗色,像团慢慢扩散的血渍。

手机在效果器上震了震。林棠的消息框跳出“我也不知道”,字体在幽蓝屏幕上晃得人眼酸。程诺摸出烟,发现烟盒是空的,他想起林棠总说“少抽点”,现在连个递火的人都没有。喉结滚动着咽下唾沫,他盯着墙上科特·柯本的海报,那双眼睛在阴影里泛着冷光,像极了林棠说“自由”时的眼神。

“再来一遍《突然好想你》。”他冲键盘手比手势,拨片刮过琴弦时用力过猛,发出刺耳的杂音。贝斯手挑眉:“这情绪到位啊,失恋专属版?”程诺笑了笑,没接话。灯光师调暗了顶光,只留一束追光打在他脸上,在地板上投出摇晃的影子,像极了昨晚梦见林棠时,她在他怀里忽明忽暗的轮廓。

十六点二十四分,手机突然亮起来。林棠的消息像把手术刀,精准划开他伪装的平静:“就想要自由吧”。程诺盯着“自由”两个字,想起她ID“阿花”旁永远灰着的情侣空间标识,想起她总说“单亲妈妈不方便公开感情”的理由。他忽然笑出声,笑声混着排练室的混响,惊得键盘手手指在琴键上跳错了和弦。

“诺哥你没事吧?”老周探过身,眼神里带着担忧。程诺摆了摆手,抓起手机冲进安全通道。楼梯间的声控灯忽明忽暗,他靠在生锈的消防栓上,给林棠打字,指尖在屏幕上跳得厉害:“你希望我们之间的关系是什么样的?”发送键按下的瞬间,他听见自己心跳如鼓,像极了他们第一次接吻时,酒吧打烊后的背景音乐。

回复来得很慢。程诺数着楼梯扶手上的锈斑,第七个的时候,手机震了:“不想是谁谁的女朋友反正就是不想不想。”他盯着“不想”两个字,突然想起她蜷在沙发上时,牛仔裤卷边露出的脚面纹身——沙枣花,五瓣细碎的淡金色花瓣绕着脚踝,像串戴旧的金属花环。他曾在某个醉酒的深夜吻过那朵花,问“为什么纹沙枣”,她含混着说“西北的树,耐活”。

可他的回忆里全是刺,比如她接电话时总把脚藏进沙发缝的弧度,比如她朋友圈满是女儿和荒漠胡杨的照片,却从未出现过他的影子。沙枣花的花语他后来查过,不是“耐活”,是“我要给你带来幸福”,可她的幸福早种在另一片荒漠里,根系缠绕着一个叫“阿树”的名字。

“操他妈的自由。”他踢了脚消防栓,回声在楼梯间荡开。手机屏幕映出他扭曲的脸,胡茬冒了青,眼窝发黑,像熬了三天大夜。想起林棠说“你现在和刚认识时不一样”,他忽然觉得讽刺——认识时她穿着米色T恤,黑色头发像瀑布般垂下,无名指上没有戒指,他以为遇见了风,结果是堵墙。

排练室里传来键盘手试音的声音,《后来》的前奏像根细针扎进耳膜。程诺摸出烟盒,又狠狠摔在地上。手机在此时震了两震,林棠发来长段文字,他扫到“阿树”两个字时,指尖猛地一抖——那是二月十二日在她车上,他亲眼看见车载屏幕跳出的来电昵称,备注栏写着“阿树”,字体蓝得刺眼,像把淬了冰的刀。

他蹲下身捡起烟盒,封面印着的爵士女郎笑容模糊,发梢卷曲的弧度像极了林棠化浓妆时的模样。可此刻他眼前闪过的,是那天她慌忙关掉屏幕的侧脸,是她脚面沙枣花纹身在阳光下泛着的淡金。

“有精神洁癖的人就不要明知故问。”他对着楼梯间的镜子念出这句话,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黑胶唱片。镜中人眼眶通红,却在笑,嘴角咧得太大,扯得颧骨发疼。“他们曾经有过婚姻,又怎么会不相爱呢?你不得不承认的事情就是,他们不仅相爱过,你们现在正在进行的事他们之前也做过,说过的话也是。”烟盒在掌心捏出褶皱,他忽然笑了,笑声混着远处传来的鼓点,像极了那天车载广播里突然响起的《蓝莲花》,而他坐在副驾驶,以为自己是被风吹动的沙枣花。

林棠坐在车里,盯着仪表盘上的时间:十六点五十八分。雨刮器有节奏地左右摆动,刮开不断落下的雨珠,却刮不开记忆里的画面——2.12号那天,程诺看见车载屏幕“阿树”时,瞳孔突然收缩的样子,像被针扎了的气球,迅速瘪下去。

她摸出手机,屏幕上还停留在程诺的最后一条消息:“我会暂时消失一段时间”。手指悬在键盘上,想打“对不起”,却觉得每个字都太轻,压不住心里的愧疚。车载电台正在放苏打绿的《这天》:“总有一天我们都死去,丢掉名字的,回忆在没有意义。总有一天我们都叹息,曾为了一个越演越烂的故事伤心……”,她伸手想关掉,却不小心碰到了蓝牙连接,车载屏幕上再次跳出“阿树”的来电提醒。

心脏猛地缩紧。她想起离婚那天,阿树也是这样不断打电话,直到她把手机扔进阅海湖。雨越下越大,后视镜里映出自己苍白的脸,脚面的沙枣花纹身被雨水洇得发暗,像道洗不掉的旧疤。那年她十九岁,和阿树在西北旅行,他说“沙枣树开花时,整个荒漠都是香的”,于是她在脚踝纹了沙枣花,后来才知道,这种树一旦扎根,就再也拔不掉。

手机震了震,阿树的来电,她咬了咬下唇,按下接听键。那边传来嘈杂的车流声:“小棠,朵朵的伞在后备箱......”“知道了。”她打断他,声音比平时冷了几分。挂断电话的瞬间,沙枣花的香味突然变得浓烈,她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手心里攥着枚干枯的花瓣,是程诺夹在歌词本里的那枚,来自银川的沙枣花。

雨停了。林棠发动车子,车载屏幕切换到音乐界面,播放列表里全是程诺推荐的歌。《忽然之间》的前奏响起时,她想起他们第一次在livehouse合唱这首歌,他的手搭在她腰上,轻轻跟着节奏打拍子,像在给她安全感。可现在,那双手发来的消息里全是刺,“就这样吧”四个字像把刀,插在她胸口。

路过便利店时,她鬼使神差地停了车。走进店里,在烟酒区徘徊良久,最后拿起罐黑胶唱片造型的啤酒——程诺说过这是他的最爱。结账时,收银员多看了眼她脚面的纹身:“这花真特别,叫什么?”她顿了顿,说:“沙枣花。”走出便利店,阳光突然刺破云层,照在啤酒罐上,映出她扭曲的脸。

手机在包里震动。她以为是程诺,心跳漏了一拍,却看见是崽崽奶奶发来的视频:崽崽趴在爬爬垫上玩积木,肉乎乎的小手抓着粉色方块,突然抬头对着镜头笑,口水顺着下巴滴在小熊围兜上。林棠盯着屏幕,听见婆婆在画外音里说:“崽崽想妈妈啦”,小姑娘晃了晃积木,含糊不清地喊:“妈......妈”。

喉结滚动着咽下唾沫,她想起程诺第一次见崽崽时,蹲在地上用积木搭城堡,阳光透过落地窗照在他背上,崽崽伸手去抓他的头发,他笑着说:“小坏蛋,拆叔叔的城堡呢?”那时她妈妈在厨房切水果,笑着接话:“这孩子就爱黏人,程诺你别嫌烦”,他却摸了摸崽崽的脸:“没事,等她会说话了,我教她喊哥哥。

视频里的崽崽突然打翻积木桶,咯咯笑个不停。林棠盯着女儿肉嘟嘟的脸颊,想起程诺说过:“你逗崽崽笑的时候,眼睛会弯成月牙,比花还好看”。可此刻她对着手机屏幕,嘴角怎么也扬不起来,手指轻轻划过屏幕,像在触碰女儿柔软的头发,却触到冰冷的玻璃。

雨越下越大,车载电台正在放儿歌《小星星》。她摸出纸巾擦了擦屏幕,发现纸巾上沾着睫毛膏,黑黢黢的一团,像极了程诺昨天摔碎的茶盏碎片。后视镜里映出她的脸,眼底青黑浓重,哪有半分“笑起来像花”的模样?不过是朵被雨打蔫的花,根须还泡在烂泥里。

手机又震,崽崽奶奶发来语音:“林棠,崽崽闹着要抱抱熊,是不是在您车上?”林棠转头看向后座,果然看见程诺送的小熊钥匙扣歪在安全座椅旁。她伸手捡起,小熊的爪子上还缝着“崽崽”的名字,是程诺熬夜绣的,针脚歪歪扭扭,像他写歌词时的笔迹。

指尖捏住小熊的耳朵,她忽然想起上周在商场,崽崽抱着这只熊不肯撒手,程诺笑着说:“咱们崽崽以后肯定是个长情的小姑娘”。长情?她在心里冷笑,自己连“短情”都做不到,明明还没分手,就已经在考虑如何切割干净。

雨停了。林棠发动车子,小熊钥匙扣在指间晃来晃去,像个可笑的注脚。路过儿童用品店时,橱窗里的毛绒熊穿着粉色裙子,她鬼使神差地停了车,走进去买了件同款小裙子,却在结账时发现,尺码是崽崽三岁才能穿的。原来她连女儿的成长速度都记不清,更别说自己的心了。

回到家时,崽崽正趴在奶奶肩头打盹,手里还攥着小熊。林棠轻轻替女儿盖上小毯子,看见她眼角还沾着泪痕,突然想起程诺说过:“小孩子的眼泪最干净,掉在地上会开出花”。可她的眼泪呢?掉在心里,早结成了冰。

手机在床头柜亮起,是程诺的微信步数提醒。她盯着那个跳动的数字,想起他每天排练完都会绕着酒吧跑三圈,说:“要保持体力,以后好扛着崽崽爬长城”。现在想想,那些话就像沙枣花的香气,闻着甜,散了就没了。

崽崽在睡梦中发出含糊的呢喃,小手抓住林棠的指尖。她低头看着女儿红扑扑的小脸,想起她奶奶常说:“孩子的手暖,是因为心里有太阳”。可她的太阳呢?早就被乌云遮住了,只剩下程诺发来的消息,像道时明时暗的闪电,劈得人心慌。

窗外传来夜归人的脚步声,奶奶在客厅轻手轻脚地收拾积木。林棠摸出手机,打开和程诺的聊天框,最后一条消息停在“退下吧”。她打字:“崽崽今天喊妈妈了”,犹豫良久,又删掉,换成:“下雨了,你带伞了吗”。发送后盯着对话框,直到显示“消息已读”,却再无回复。

崽崽的手指突然攥紧,像是在梦里抓住了什么。林棠轻轻吻了吻女儿的额头,闻着她头发里的奶香,想起程诺说过的“一家三口”的玩笑。此刻窗外的月亮被云层遮住,她听见自己心跳如鼓,像在为某段即将终结的时光默哀,而怀里的崽崽,正在梦中追赶一朵会笑的云。

从酒吧出来时,天已经擦黑。程诺把吉他包甩在肩上,踢开脚边的易拉罐,听它骨碌碌滚进胡同深处,像极了林棠说“自由”时,他心里那声闷响。路过便利店时,他摸出烟,发现打火机没油了,顺手从货架上拿了个新的,又狠狠摔进垃圾桶。霓虹灯下的街道晃得人眼花,姑娘们踩着高跟鞋走过,香水味混着尾气钻进鼻子,他突然想起林棠脚面的沙枣花,那回她喝多了,笑着说“这花就是一朵我喜欢的小花,没什么别的意思”,现在想想,真是可笑。

傍晚六点十七分,程诺踢开小狸奴茶馆的木门,铜铃在头顶发出破碎的响。他没开灯,摸黑绕过茶桌,鞋底碾过地上的落叶,发出沙沙声,像极了林棠说“自由”时,指甲划过他后背的触感。

“操他妈的...”他骂了句,瘫在藤编老板椅里,这把椅子是他去年从旧货市场淘的,椅背还留着前任主人刻的“莫负春”,现在看就像句讽刺。墙上的老座钟幽幽发光,分针指向“8”,他盯着那个弧度,想起林棠笑时扬起的嘴角,突然抓起桌上的青瓷茶盏砸向墙壁。

瓷片飞溅声里,他听见自己心跳如鼓。今天下午在酒吧摔碎的陶瓷小象、林棠车上的“阿树”、脚面的沙枣花纹身,此刻全在视网膜上炸开。他摸出牛皮卦袋,三枚铜钱在掌心焐得发烫,掷在榆木茶桌上时,一枚康熙通宝滚进了吧台底下,他趴在地上够的时候,看见吧台内侧刻着“程诺&林棠”的字样,是去年秋天她喝醉了用指甲划的。

“山地剥,互卦坤为地,变卦山水蒙。”他对着黑暗念出卦象,声音里带着哭腔。手机屏幕亮起,是乐队鼓手发来的消息:“诺哥,今晚演出...”他删掉对话框,拉黑了所有人。茶馆里静得可怕,只有墙上的钟摆声,和他急促的呼吸声。

躯体化反应来得毫无征兆。先是胃里翻江倒海,像有把钝刀在绞,接着太阳穴突突直跳,眼前泛起细密的黑点。他踉跄着扶住茶桌,却碰倒了博古架上的紫砂壶,壶盖摔成三瓣,像极了他和林棠的关系——碎了,就再也拼不回去。

“操!”他跌坐在地上,后背抵着冰凉的青砖墙。左手小臂突然传来针刺般的疼,是去年替林棠搬花盆时划的疤,此刻竟痒得钻心。他扯开袖子去抓,却看见皮肤上浮起细密的红疹,像无数个“阿树”在蠕动。

喉咙突然发紧,喘不上气。他摸索着打开手机电筒,光束扫过茶桌,看见自己下午卜卦的纸页,“剥落”“蒙蔽”等字眼在光圈里跳动,像极了林棠发来的消息,每个字都带着倒刺。心脏开始狂跳,他数着心跳的节奏,一下,两下,直到第七下时,眼前突然一黑。

再睁眼时,手机电筒还亮着,照见地上的铜钱。他爬过去捡起,发现其中一枚磕出了缺口,像极了林棠脚面沙枣花的花瓣。躯体化的疼痛从四肢百骸涌来,胃里绞得他冷汗直冒,太阳穴的血管突突跳动,仿佛有人在里面敲鼓。

“林棠,你他妈真是个刽子手...”他对着空气骂,声音却软下来。摸出烟盒,发现只剩一根烟,点着时手抖得厉害,火星在黑暗中明明灭灭,像极了他们感情的最后时刻。烟抽到一半,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出的痰里带着血丝,滴在卦纸上,晕开小片暗红,像朵凋零的沙枣花。

凌晨一点,茶馆里依然漆黑。程诺摸出手机,屏幕光照在脸上,映出他扭曲的表情。林棠的消息框停在“算了”,他盯着那个句号,像盯着枪口的准星。手指在键盘上飞舞:“大部分是气话,别上心。”发送后又迅速补充:“抖音取关了,微信留着吧。”

打完这些,他把备注从“全世界最好的林棠”改成“亡妻林棠”,顿了顿,又加了个句号,和她的一样。忽然想起自己是茶馆老板,却一整天没接待任何客人,苦笑着摇头,站起身时,双腿发软,差点摔倒。

躯体化的症状还在持续,胃里火烧火燎,后背一阵阵地抽痛。他蹒跚着走到吧台,给自己倒了杯冷茶,却在看见吧台上的狐狸钥匙扣时,突然崩溃大哭。那是林棠送的,说“小狐狸守着茶馆,就像我守着你”,现在小狐狸还在,人却散了。

哭声在空荡荡的茶馆里回荡,惊飞了檐下的麻雀。程诺瘫坐在地上,任由眼泪混着鼻涕流下来,滴在地板上,像极了他破碎的心。墙上的老座钟敲了两点,他摸出铜钱再次卜卦,这次却怎么也抓不住,三枚铜钱滚得到处都是,像极了他混乱的人生。

“该结束了...”他轻声说,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捡起地上的茶杯碎片,在掌心划出一道血痕,看着血珠滴在“程诺&林棠”的刻字上,忽然觉得解脱。躯体化的疼痛依然存在,但心里的痛却慢慢麻木了,像被一场大雨浇透,冷得失去了知觉。

窗外传来第一声鸟鸣,程诺站起身,打开茶馆的木门。晨光里,他看见自己映在玻璃上的倒影,眼睛通红,胡茬满面,像个战败的士兵。摸出手机,把林棠的消息通知设为静音,然后扔进了垃圾桶。

“小狸奴啊小狸奴...”他对着茶馆招牌叹气,铜铃在晨风中轻轻摇晃,却再没了熟悉的茉莉茶香。锁上门的瞬间,他听见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碎了,就像那枚磕缺的铜钱,永远无法复原。

(躯体化的疼痛如潮水退去,只留下疲惫的躯壳。程诺沿着街道走去,晨光里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极了林棠最后那条消息里的省略号。茶馆的铜铃还在响,却再也等不到那个穿驼色风衣的女人。而故事,还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