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六十二公里的风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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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旧事丨廉价的月光

银川的二月廿八,风冷得能刮掉一层皮。程诺缩在livehouse后巷的消防栓旁,夹着烟的手指在寒风中发颤,手机屏幕上的字像针尖,一下下扎进视网膜——那是他刚发给林棠的消息,每个句号都坠着冰碴子。

“和你在一起我没有任何对不起你甚至还为你多次降低底线,但是你最近突然让我觉得自己很廉价。宝宝你知道吗?任何东西,错过了最需要的时候,就再也没有出现的意义了,就像你的爱。宝宝你知道吗?我太喜欢你了,所以我不忍心苛责要求你,但是你肯定也舍不得我吧?你也会伤心对吧?”

烟灰掉在破洞牛仔裤上,烫出个更浅的白印,他却浑然不觉。想起上个月在大武口的小旅馆,她靠在他肩头说“以后别住这么便宜的地方”,可现在他连那八十块一晚的房间都快住不起,只能在livehouse的沙发上凑合一晚,闻着后厨飘来的剩菜味过夜。

手机震了一下,林棠的回复来得很慢,像从结冰的井里往上捞东西:“我晓得你为我一次次降低底线,我也晓得我现在不像一开始那样,我觉得我好像兼顾不过来一样,就像我会常常忽略你,我也很难过,可是又是我自己的选择。”

“常常”不是“尝尝”,他盯着错别字,突然笑了,笑声惊飞了墙根的流浪猫。她总是这样,连打字都心不在焉,就像她回消息时的漫不经心——他发十条,她回三条,每条都像挤牙膏,而他却像个乞丐,蹲在手机前捡她施舍的只言片语。

“你会理解我的患得患失吧?其实我只是想让你多爱我一点。我是个超级没有安全感的人……我爱你~你是我最特别的人,在我心里你很重要,你总能让我心安,让我莫名的幸福。在你之前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心动过了……你睡在我身边我都会想你,都会梦到你······”

他叼着烟重复“没有安全感”,烟嘴被牙齿咬得变了形。去年她对他说起前夫时,声音发颤,说“离婚后总怕孩子缺爱”,那时他就知道,她的不安是横在两人之间的墙,而他连翻墙的梯子都没有。

程诺摸出吉他拨片,边缘已经磨得光滑,那是她送的第一个礼物,说“看你弹吉他时手指会发光”。现在拨片上沾着尼古丁,像他们被现实熏黄的感情。

“我理解,我晓得所以之前包括现在总会提起分手,因为我知道这种感觉很不好受,根本不由自己,控制不了,每次一天当中很累很累但是晚上我们可能聊天到感情问题又会很emo,我没办法去时间管理,去把所有都顾及到,所以我只能取舍,像现在,我在城南带着孩子、周内,他也在家里住,(在我们恋爱期,我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没有办法和你见面,周末我要去上班,因为我也不想放弃自己的事业,我本来也没什么太大的本事或者能力,而且我还挺喜欢这一行所以我不想放弃,最后在我这里就只有感情,我开始带孩子后,可能重心时间都被沾满,就会觉得感情对我来讲,没有也可以。我觉得我好像不是太需要那种,有时候有的场景,我总是会想,如果是我十八岁、我肯定会怎么样怎么样,可是现在不会,我会努力克制。有时候觉得自己真的很拧巴吧。”

“城南”“前夫”“孩子”,这些词像重锤砸在他太阳穴上。程诺想起某一天开车到她瑜伽馆对面的包子铺坐了两小时,看她穿着紧身裤教学生倒立,阳光把她的影子投在玻璃上,像幅他永远触不到的画。她的“取舍”里,他只是被折叠起来的边角料。

“所以现在,你是又要和我分手、又要推开我了吗?”

“这种情况站在你的角度来说是对你很不好的一件事。我没有和他在一起睡,不在一个屋子住。但是有的时候吃饭会在一起,包括一起带孩子。”

其实程诺根本不在乎这个,他在对话框里打下:“话里话外你又想推开我了吗?打着为我好的旗号……”发送前却删掉,改成:“我只想你多陪陪我,哪怕一个月两次。”

“也不是打着为你好,是觉得自己可能不太需要感情。为我自己这样可以吧!”

“这次你想好了吗宝宝?”

“想好了”

“你不会在哭吧?”这个时候他还在担心她的情绪。

凌晨12.03,他又说:“我可以不同意吗?宝宝”

“你干嘛一次又一次为我低头?你可是上清宗的程懋竹,你可是银川各个酒吧的顶级驻唱小先生”

“因为我爱你,不想失去你……其实你只需要规划一下,或者说抽出一点点时间就可以了……明明彼此还爱着不是吗?”

“可是我觉得好累,我跟你道歉”

“一点点时间都不可以、都觉得累吗?”

“今天先睡觉吧眼睛一直痒,然后揉的狠,感觉疼”

“睡吧,有眼药水的话滴一点,晚安”

她没有回复。

程诺把手机摔在地上,屏幕裂了道蜘蛛网状的缝,像她每次提分手时他心里的裂痕。“顶级驻唱小先生”,这他妈是哪门子讽刺?他不过是个在livehouse唱口水歌的穷光蛋,客人打赏的小费还不够给她买支眼霜。上个月她发朋友圈说“眼睛好干”,他查了半宿资料,买了瓶贵得要死的眼部精华,最后因为运费太贵没舍得寄,现在还在抽屉里落灰。

他摸出吉他,随便拨了个和弦,弦音走调得厉害,像他此刻乱七八糟的心跳。弹着弹着就想起她曾说“你的《一块红布》能让人听哭”,可现在他连自己都哭不出来,只觉得心口堵着团沙,硌得发慌。琴弦突然断了一根,啪地打在手上,渗出的血珠滴在琴箱上,像她没说完的“对不起”。

大武口林棠父母家里,她坐在飘窗上,怀里抱着崽崽的安抚玩偶小熊。身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她摸出抽屉里的银项链,小猫吊坠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想起程诺第一次给她戴项链时,手抖得厉害,说“这是我在夜市买的,便宜货”,可她知道,那是他驻唱三天赚的钱。现在吊坠的胡须处缺了个口,是崽崽上周玩耍时不小心磕的,像他们之间永远补不上的缺口。

银川的夜风冷得刺骨,程诺蹲在公交站台的屋檐下,看沙尘在路灯下狂舞。手机电量耗尽前,他盯着聊天框,林棠的最后一条信息是在凌晨十二点零七分,之后再无动静。

口袋里的眼药水被体温焐得温热,便利贴的胶水融化了,“宝宝”两个字粘在他掌心,揭下来时带下一层皮,火辣辣地疼。风卷起细沙,灌进他的衣领,他裹紧外套,却怎么也暖不了心口的凉。

他们终究没说“分手”,却在六十二公里的距离里,把“我爱你”熬成了眼药水的温热、项链的冷硬,和对话框里的沉默。程诺的吉他弦断了三根,像三条没走完的路;林棠的项链缠在绘本上,像个解不开的结。沙尘覆盖了银川到大武口的公路,也覆盖了两个人手机里未发出的“对不起”和“我想你”。

天快亮时,程诺把眼药水放在公交站台的长椅上,瓶身贴着半张便利贴,“宝”字被沙尘磨得模糊。他不知道的是,与此同时,林棠在大武口的家里,对着镜子滴眼药水,液体滑进嘴角,咸得发苦,像她没说完的“我们”。

手机屏幕上,他们的对话框停在“晚安”,像两朵埋在沙里的花,没人知道春天来临时,是会绽放,还是会被风沙永远掩埋。而六十二公里外的银川街头,晨雾里晃出个背吉他的身影,踩碎了一地沙尘,留下深浅不一的脚印,像谁在人间写下的,无解的诗行——就像他们是否分手的答案,悬在六十二公里的风沙中,结成了沙粒,随着风,不知去向。

程诺走到出租屋楼下时,发现眼药水不见了。长椅上只剩半张便利贴,“宝”字旁边有行歪歪扭扭的铅笔字:“谢谢,陌生人。”他摸了摸口袋,摸到林棠去年送的润喉糖,糖纸已经被沙尘弄脏,黏在一块,像他们永远扯不清的关系。

林棠给崽崽换完尿布,看见小熊玩偶的耳朵掉了,便翻出针线盒。银项链滑落在婴儿床旁,小猫吊坠滚到崽崽手边,孩子抓起来往嘴里塞,她慌忙夺下,触到吊坠缺了的胡须,突然鼻子发酸。窗外的风小了些,晨光里浮着细沙,像她没说完的“对不起”,卡在喉咙里,吐不出,咽不下。

沙尘渐散,东方既白。银川和大武口之间的公路上,一辆早班公交缓缓驶过,车轮碾碎了昨夜的沙尘,也碾碎了两段未说出口的心事。程诺的吉他箱里,躺着支没送出去的润唇膏,林棠的首饰盒里,压着条没戴过的银项链,像两封寄错地址的信,永远到不了想去的地方——就像他们悬而未决的结局,在六十二公里的风沙里,模糊成一片,只有崽崽抱着小熊,在晨光中奶声奶气地喊:“妈妈,糖糖。”

程诺在livehouse后台擦琴,琴弦上的沙尘怎么也擦不干净,像嵌进肉里的刺。他摸出林棠送的拨片,边缘的刻字已经被磨得模糊,想起她说过“拨片要定期换,就像人心要定期晒太阳”。贝斯手扔来包烟:“别看了,嫂子都三天没回消息了。”他白了一眼,烟盒滑进吉他箱,压在那支没送出去的润唇膏上。

林棠在大武口的父母家里给崽崽剪指甲,孩子突然指着她脖子喊:“猫猫!”银项链晃了晃,小猫吊坠的胡须处闪着银光——她用指甲油补了三次,才勉强遮住缺口。想起程诺说过“缺了就缺了,补起来更丑”,现在却觉得这道疤比完整时更让人心疼。

下午三点,程诺坐在步行街弹唱,面前的吉他箱里多了支润唇膏,盖子上还沾着他的指纹。他唱《一块红布》时走了调,想起林棠靠在他肩头听这首歌的样子,那时她的头发扫过他下巴,痒得他想扭头,却舍不得动。路过的女孩往箱子里放硬币,他抬头想说“谢谢”,却看见对方戴着同款银项链,心跳漏了半拍。

林棠推着婴儿车经过超市,货架上的眼药水正在促销,瓶身印着卡通小熊,像程诺寄来的那瓶。她摸出手机,对话框停在三天前的“晚安”,鬼使神差地打下:“崽崽会说‘猫猫’了。”发送后又迅速撤回,盯着“已撤回”的提示,想起他说过“撤回的都是真话”。

深夜,程诺在吧台喝闷酒,手机屏幕亮了又灭。林棠的撤回消息像根刺,扎得他心口发疼。他摸出吉他,随便拨了个和弦,弦音混着邻座的争吵声,格外刺耳。想起她说过“你的破吉他该换了”,可这把琴陪他度过了最穷的日子,琴箱里还藏着她第一次送他的润喉糖,糖纸已经发脆。

林棠给崽崽讲睡前故事,小熊玩偶的耳朵又掉了,露出里面塞着的吉他拨片。那是程诺去年10.1来家里做客时,借着给崽崽修玩偶,趁她不注意塞进去的。崽崽摸着拨片喊“叔叔”,她突然鼻子发酸。

凌晨一点,程诺在livehouse门口抽烟,看见林棠发的朋友圈:崽崽抱着小熊睡熟,配文“晚安,全世界”。他盯着照片里的小熊,突然想起自己驻唱时,台下有个小孩抱着同样的玩偶,他鬼使神差地唱了首《小星星》,结束后那孩子把玩偶塞给他,说“送给会发光的叔叔”。

林棠睡前摸出银项链,小猫吊坠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她对着吊坠呵气,雾气很快消散,像极了程诺每次说“别怕我在”时的温度。

……

他们的故事,像首没写完的歌,琴弦虽断,却在风沙里飘着未唱的旋律。而那支缺了胡须的银项链,那支沾着尼古丁的拨片,那瓶永远温热的眼药水,都在六十二公里的距离里,等着某个阳光明媚的下午,程诺抱着吉他站在楼下,听崽崽奶声奶气地喊出第一声“叔叔”,看林棠嘴角扬起的春风,吹开所有未说出口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