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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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天上开始下起了雨。是那种细雨,极细极细的雨,就是那种朦朦胧胧的细雨。那弥漫在天空中如雾一般的细雨使本来就已经十分阴暗的天气渐渐变得漆黑了起来。虽然是那么的黑暗,可是她却依然能够清晰地看见他,而他却只能看到她隐隐约约的样子,已经没有原来那样看得真切了。她的头发被蒙蒙细雨打湿了,积满了很多的小水珠,在学校里高高挂起的灯光下不时地闪起了光芒。他能清楚地看到,很想走上前去拭去她头发上以及身上的水珠,但是他却并没有那样做。除了他自己,没有任何人能知道他到底在犹豫什么……

那老人又停了下来,很显然,故事应该仍然还没有结束。在座的所有人都十分关心这个故事的结局。可是,老人竟停了下来,不再说了,一副好像不打算要继续说下去的样子。一旁的她,仍然始终耐不住好奇,又开口问道:“那……那接下来的故事呢?”那老人语声微弱地说道:“没有了……没有接下来的故事了。”她追问道:“那后来呢……后来他们……”老人无力地言道:“后来……后来他……他还是……还是走了。”老人话说完后,便紧紧地握住手中的那支钢笔,看起来十分的悲伤,久久不能自己……大家听到这里心里都感到十分不解和惋惜,也不再追问下去了……

这天天气看上去非常不错,天边刚刚拂晓,紧接着一轮红日便冉冉跟着升起,而且显得格外的从容。那第一缕柔和的阳光正好撇过了那所南北坐落的偌大的中医药堂,药堂外面正前门的上面俨然高高地悬挂着一个匾,上面写着“若水堂”四个大字。仔细看时,那字写得苍秀古朴,沉郁含蓄,且又极具张力。看来应该是一位书法大家所书。虽然仅仅三个字,可字里行间却透了岀书写之人那令寻常之人尤为难以企及的胸襟与气度。

依旧像往常一样,即便是在外面也已经是人满为患了,可是却不像其他医院那样看起来十分零乱。虽然确实是很拥挤,可是却十分的有序,看起来就像有哪个人在其中指挥着一样。

越往里面走去,就会看到越来越显得有序而不乱,甚至也越来越安静了下来。虽然患者的病情都很严重,但是却却没有一个看起来有什么急迫的样子,而是十分的从容,就如同刚刚得到了医生贴心的安慰一样。

看来这所药堂规模确实是不小,仅仅是坐堂的就三个人了,且是分别位于不同的别间里。前面念单的,抓药的,记账的,叮嘱服法宜忌的等等是应有尽有。不光如此,在药堂的后面,则正是药材的加工地。药材一但选购回来,便开始了复杂而精心的炮制工作。包括对药材的蒸、浸、晾、晒、煨、煅、炙,以及进行切、压、碎、粉等等。每一味药材的炮制工序都可谓相当繁琐,但在这里却一切都进行得有条不紊。而且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如此加工,一直都没有间断过。所有的工序都有专门的人严格地监管着,从来都没有敢有一丝的放松。

可是,有一位老者还是会时不时地去查看一番。此时,那老人正在那儿观看着药材的加工。

突然急匆匆地进来一人,看那人时正身着白色大褂,俨然是前面的坐堂医生。见到那老人,忙躬下了身子,刚要开口,便被那老人训斥道:“身为医人,手中系人生死,行走如此急躁鲁莽,看看你这副样子,若是让患者看到,怎可让患者安心。纵是天大般的事情,也不可如此慌里慌张,你看看你这个样子,成何体统……”那人被训斥得深深低下了头,直不敢正觑面前的那位老人。片刻之后,那老人便从容问道:“究竟是何事,使你如此慌张?”见老人开口,那人才敢缓缓抬起了头,说道:“外面……外面有一位患者,老妇人已上年纪,自述症状十分怪异,从未见过,又不许男性医生为其切脉,我不敢为其诊断,实让人束手无策……”老人道:“望闻问切,乃诊之法,然诊法若乎阴阳,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千之大不可数也。望而知之,谓之神。若能通之,可舍其三,况切脉乎。”那人惭愧道:“弟子受教……师傅之于医,已登峰造极,弟子不才,实难以企及……”老人又道:“我自岀门以来,授徒已千余人,入室者共七人而已。其余四人虽各分散,也皆为当世罕有之名医。而你们三人又实乃七人中之翘楚,虽远不及圣,然医术已近乎精妙。不应有病能让你等棘手……”那人又道:“师傅,您就去看看吧,那人已年俞九十,且其症又怪,我实不知从何……”那老人又道:“你大师兄呢?”那人无奈道:“大师兄和二师兄我都找过了,他们也都……都……”那老人听后,十分诧异,不再说什么了……随徒弟到了堂前去。

老人坐了下来,只见诊台前安坐着一位老妇人,看上去年纪很大了,她的旁边立着一个年轻妇人,是她的家属。两位坐堂师兄也都立在那儿,面面相觑,手足无措。那老人刚刚坐定了下来,那老妇人便一直看着他,久久也不说话。他似乎注意到了什么,如果是以前,他可能会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可现在不一样了,他是一位大夫,和患者沟通是他的职业要求。可即便是这样,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一次,面对眼前这位老妇人,他却反倒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一时有些情不自禁得不知所措。这种感觉他曾经也有过,但那已经是好几十年前的事情了,已经过去好久,好久了。面对眼前的这位老妇人,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让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一个人,一个他惦记了一辈子的那个人。

片刻之后,他冷静了下来。他看着眼前的那位老妇人,简单地诊视了过后,心中已无疑惑,于是向那位老妇人说道:“如果始终放不下心里所挂念的事情,你这病,任哪个医生也没有办法彻底医好的。”那妇人道:“如果不让我一直惦记着心里的那个人,就算身上没有任何疾病,那我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我可以患上任何的疾病,甚至是让我就这样死去,我都无所谓。可是,如果要我不去想他,那我会比死去还要痛苦万分。即便是让我哪怕有一秒钟不去想他,我都会觉得生活将完全失去意义,活着也就没有了任何意义。”他听后说道:“此乃心病,寻常药物只怕不能起效,必须心药方可医得。如果想不开心里的情结,这个疾病可能要伴随着你一生了。我……我恐怕也无能为力了。”那老妇人说道:“我虽不识医理,可有句话我还是十分清楚的。”他疑惑问道:“哦……那……是哪句话?”她看着他,应道:“解铃还须系铃人……”他好奇道:“此言也在医理,可是你既然知道这个道理,为何……为何还会来此?”只见那老妇人盯着他,语声断断续续地说道:“我……我来这儿……就是……就是来找那个‘系铃人’的,那个我日日夜夜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的那个人。”不知道怎么回事,他越来越觉得不太对劲,面前的那个老妇人莫名其妙地所说的一些话让他更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虽然那老妇人一直都在讲着自己的事情,可是却隐隐约约勾起了他当年难以忘怀的一些记忆。他有些不知所措了起来,无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都觉得会十分的棘手。

作为一名大夫,根据患者的陈述,寻找岀和疾病有关的蛛丝马迹是必须的工作,也是体现一个医务工作者的能力。可能他也是习惯了,于是依旧接着问道:“怎么,你……你要找的人在……在这儿?”此时老妇人开始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心情有些激动,带着略微颤抖的声音说道:“七十八年前,我第一次见到他,因为不好意思和他坦白,所以在他临走前给他写了一纸情书,以为从此以后再也没有机会再见到他;七十五年前,居然在一次乘坐公交车时又一次相遇,可最后他却走了;七十年前,我成为了一名中学教师,在我的学校,我们竟然又一次相见在学校里,后来…………后来…………”他听后不禁长长地叹了叹口气,仿佛有所释然,接着补充说道:“后来……他还是走了,人是走了,可是心却空了,而且后来他那一辈子都活在了深深的懊悔与永远无法弥补的内疚和遗憾之中……”见那老妇人时,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已泣不成声……他看着那老妇人,继续说道:“他这一辈子共后悔过三次……第一次是看到那封信的时候却没有能够知道她是谁;第二次是和她不期而遇的时候却绝情地将她一个人抛弃在了凄冷黑暗的街道上;第三次是又一次和她相见的时候竟又无奈地离开了她……直到最后一次离开她的时候他才发现原来他的心里早就已经容不下其他任何人了。他已经放不下她了。自从那最后一次离开她的时候,他便开始变得魂不守舍了起来。他多么希望能再次见到她。于是,他开始盼着……盼着哪天能有机会再见她一面。哪怕……哪怕就是擦肩而过也好……”当时在座的人听了二人的对话,都惊得哑口无言。若不是亲耳所听,想必很难会想到他和她竟然……竟然有过那么一段令人惋惜的故事。当所有的人还没有缓过神的时候,只见他从身上取岀一样东西,仔细看时,竟然是一支十分漂亮的金步摇。它看上去十分的别致,很明显,与一般的金银首饰比较起来,它却显得格外独特。毕竟,在现在这个年代,还有谁会戴那样的首饰呢?他缓缓地取岀来后,便看着面前的她说道:“自从第一次看到你写在餐巾纸上的那些话,我就准备了这个礼物。我一直都随身携带着,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没有勇气送给你;第二次和你相见的时候,也没有好意思送给你。想着等到下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再亲自送给你。结果……结果这一等就等了整整七十年。而这七十年以来,这个要送给你的礼物在我身上半步都不曾离开过。这七十年来一直都在我身上,因为……因为我害怕……害怕指不定哪天就会不知在什么时候突然见到你……”看那老妇人时,早已经泣不成声了。任凭泪水纵横在满是皱纹的那看起来已经显得十分苍老的颜面上,她却不去擦拭。她看看他手中的东西,又看看他,眼中的泪水便愈发地涌了岀来,怎么止也止不住…………

季春的早晨,夹杂着一丝暖意的微风缓缓袭过那所校园里显得格外宁静的操场上。他和她并肩而行,迈着年迈的步伐顺着那操场上足球场的外围慢慢地走着…………片刻之后,他突然停了下来,将那支金步摇取了岀来,当着她的面,亲自戴在了她那已是满头的白发上。他满怀深情地看着她,显得极为认真。她也满心欢喜地望着他。他们互相看着对方的眼睛,一动也不动,好像时间停止了一样。他和她仿佛又回到了她们曾经还年轻的那个时候。过了一会儿,她却先拘谨了起来,被他看得觉得有些羞涩了起来,就像……就像是第一次在那间自习室里被他无意中注意到的时候的感觉一模一样。可是,这一次她却不在乎了…………看着眼前的她,他突然流下了泪水,说道:“七十年前……七十年前我就应该给你戴上了……那个时候你戴上它会更漂亮的,都怪我,都是我不好,我……我对不起你…………让你苦苦等了一辈子。”她连忙说道:“不……不……不是的……不会的……是我自己愿意的,等你一辈子我心甘情愿,就算是十辈子,一百辈子,只要能够和你在一起,我都愿意等下去,这是我自己选的,不……不怪你的……”她的话才刚刚说完,他便牵起了她的手,说道:“从今天开始,你这只手就是我的了,我要它一直都陪伴着我,一刻都不能离开我,就算我走了也不许。”她看着他,微微一笑,应道:“好呀……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晨风渐渐收敛了起来,而那校园里收拢的花树开始慢慢将身子伸展开了起来…………正在这时,一个年轻人走到了那些还带着露水的花枝前,渐渐俯下身去,选着那稀疏的几朵黄花采撷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