篱笆门前,那人临走前对门旁之人说道:“我此次出去可能需要一段时间,事情办完便会回来。院落房间要日日打扫,后院田地也要好生看管,切记不可疏忽。”说完便随那老人一起去了。
在远离市区的那片区域,远远望去,便能看到一所离公园不远的别墅。虽然说那是所别墅,可和正常的别墅相比而言,它却显得有些不那么名副其实,显得格外端庄而朴素,甚至是有些简陋。如果能走进那所别墅就会发现,里面的设计简直和乡下的庄园并没有什么区别。此刻,在一楼的客厅里正端坐着两个老人。
“没想到此处也有慕古之人,此间景致倒颇合我意。我观这些许地方设计都极为讲究,可见设计之人胸中倒也确实有些丘壑。”
“正如兄长所言,这所庄院从内到外皆极力仿古。从院落的选址,到庭院及屋中设计,再到家具摆放等等皆无一不是如此。”
二人正说话间,只见一人缓缓进了客厅,礼貌地说道:“让两位在此处久等,实在抱歉,家主已准备好了,敢煩先生随我进屋中为家主诊视。”
那座上之人正要起身,谁知竟被一旁的那个老人急止了住,说道:“且等一下!”那老者问道:“怎么,还有何事?”那老人道:“兄长前去为她诊病千万需记得一样!”老者好奇道:“呃,难道有所忌乎?”
“正如兄长所言,当有所忌。”
“所忌者何事?”
“兄长为她诊病,一定不可开口说话,无论如何,只沉默便可。”
“如此之事,甚是怪异,却是为何?”
“她素来不见男子,若知你是男的,便会拒绝。她虽目不得见,但耳却极聪。望兄长一定要记得,不可不小心。”
“既然如此,我已知晓。”
言罢,那老者便起身随那人去了。
不知不觉,夏日的夜暮已经悄然而至。若是别处,即便天色已晚,想必也一定会热闹非凡的。可在这所公园里,却显得格外的安静。就在那条小径旁边的靠椅上,正坐着两个老人。
“兄长明天便要启程吗?”
“是的,我也该走了。”
“那……那她……她的眼睛?”
“就在这几天了,她便可重新见得这个美好的世界。”
“兄长医术果然精妙绝伦,她的眼疾已医了大半辈子,也请过无数个名医了,兄长竟能在不足半月之间去其之疾,令她能再见得光明。无论如何,我也要多多感谢兄长。”
“你且慢……到底她何时才能见得光明,我还不能确定呢。你现在如此客气,还为时尚早。到她见得东西时,我再听你的感谢之词也不为晚。”
“兄长说得极是。”
“此事之外,还有一点。”
“呃,什么?”
“她即将便可见得光明,可她另有宿疾,所患已久,且其又年老,日损夜耗,神思将竭,恐寿已不能长久。”
“兄长也无能为力吗?”
“我只能医病人,而将死之人如草木之调,乃自然之化,我于此亦无能为力。”
“既如此,且顺天意吧。”
“对了,最后还有一事。”
“兄长请讲!”
“你还记不记得来此之前你曾答应过我的事。”
“兄长所言,我一直记得。”
“如此便好,现在我有一事,你务必要答应我。”
“兄长说吧,我一定做到,有什么要求?”
“让弟妹回来,明天我走了之后,便让弟妹细心照料她,一直到她走为止。”
“我的话,你听明白了吗?”
“是的,兄长的话我已明白。”
“你务必要做到!”
“请兄长放心,此事我一定会做到。今天晚上便让她迅速回来……”
“嗯……好了,现在天色已经很晚了,我想一个人在这公园里走走,你先回去休息吧。”
“夜都这么深了,兄长你……你还……”
“无妨,你且去吧。”
“如此,兄长也不要回去的太晚,不然与你身体不宜。”
“嗯,我知道了。”
“兄长,那我先告辞了。”
“去……去吧……”
他从那长椅上起身来,沿着脚下那条悠长而弯曲的小径漫无目的地向前踱着步子。小径的旁边有许多高高挂起的明灯,虽然夜已经很深了,可是那里的光线却并不怎么显得黑暗。他一边向前慢慢走着,一边在思考着什么。他素来喜欢那样,当然也已经习惯了。他小时候上学的时候就已经有这样的习惯了,而且这个习惯他一直到现在都还保持着。他向来就是这样的,很少有时间是在真正休息。那条小径被灯光照得异常明亮,可小径旁边之外的地方却依然显得十分幽暗。
公园中到处都长着一种树,那树木也不算很高,但花却开得十分漂亮。现在是是盛夏,所以花开得特别茂盛。就算是这样的深夜,也仍旧看得清楚,每一棵树都开满了淡红色的花朵。而且,如果再放慢些脚步的话就能很不费力地闻到那正弥漫在整个公园里的那股花香。不过,那要十分静下心来才行,因为那种花的幽香极为淡雅,稍要所动便无法闻到。
伴随着断断续续的清香,他不知不觉走到了那小径的一个分岔路口。当他意识到的时候,已经走在分岔的一条小径上了。他并没有想太多,只是单纯随着感觉走而已。
还没有走多久,便到了一处很小的木制拱桥边。看那桥时,倒还略微有些高度。于是,他缓缓登上了那桥,立在那桥上,轻轻倚在那栏杆上,向流过那桥下的流水望了过去。潺潺的流水声让深夜显得格外的宁静,甚至是有些清冷。他并没有在那桥上逗留很长时间便走了下去。沿着那条小径又转了几个弯,便到了一处竹林的地方。那竹子生得又细又长,而且又十分的稠密。从远处袭来的阵阵微风让这些竹叶时不时地习习作响。
开始起风了。他开始觉得有些冷了,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于是下意识地开始紧了紧身上的衣服。虽然是在这个季节,可他身上依然穿着厚厚的衣服。可即便如此,他仍然还是觉得很冷,而且渐渐地越来越冷了。他莫明其妙地有种不详的预感,这一次他很有可能挺不过去了。他感觉身上开始有些微微颤抖,并又开始打起了寒颤。
他正要转身离开,突然一件厚厚的大衣从身后悄悄地披在了他的肩上。他忙惊得回过头去,看那人时,不禁惊得呆了,眼前之人正是自己这些天一直在为其医治眼疾的那位妇人。那妇人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一动不动。他被她看得有些手足无措了起来。他现在应该装作不认识她的,所以也不知道应不应该可以说话,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想要开口说话,可又不知道应该如何说。正不知如何是好,不想那妇人倒先开了口。
“深夜如此清冷,先生如何还在此处?”
“呃……我……我想一个人在这儿静一静。”
“先生……是在想一些事情吗?”
“算……算是吧……算是在想一些事情。”
“是一些……一些旧事?”
“你……你怎么会知道?”
“身处如此场景,若不是让人想起令人难忘的旧事,想必也无法让先生许久留恋此处吧。”
“事情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可惜留下的仅仅只有遗憾,永远都无法弥补的遗憾……”
“也许……也许事情还并不像你想像的那样。”
“呃……?”
“谢谢你!”
“……呃……?”
“谢谢你让我能再看得见这个世界。”
“呃……你……你已经知道了?”
“是的。”
“他……他们告诉你的?”
“并不是!”
“那……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凭感觉!”
“感……感觉?”
“是的。当你第一次在给我切脉,手指刚刚触到我的手腕的时候,我就感觉出来了,即便是你一直都没有说话。”
“那……那你为什么没……没有……?”
“我也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会这样。我曾经立下誓言:绝不接近任何男子,即便是双目失明也是如此。因此我这一生从未与男子有过任何交往,更没有任何接触。当先生刚触到我手腕的那一刻,虽然我已然知道……知道……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却并没有…………我也不知道到底为什么?”
“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让人心里明白,就像盛开在这里的花一样,明明是在深夜,它却开放得如此盛艳。”
“或许……或许先生还并不知道,在这个公园中只有这一种花,而且今天夜晚是它第一次开花。”
“什么……?第……第一次?”
“是的。这里所有这种能开花的树都是我二十年前亲自栽种的。这些树十分奇特,能开花,然而一生却只会开一次,而且每次也只在夜间才会开花。”
“你为什么要种这种树呢?”
“听说在这种树开花之前如果能在它旁边许个愿望的话,等到它开花的那一天愿望就能够实现了。”
“真……真有此事?”
“我也不知道。”
“那你相信吗?”
“是的,我坚信它一定是真的。”
“我刚才一路走过来,现在整个公园里的树好像都已经开花了。那……那你所求之事不知结果如何?”
“听闻先生医术精湛,少有人及,先生既然已然诊断,不知先生可知我心病之由?”
“直入心神,其伤如此之深,如此之久,非相思之属莫能及也。”
“先生真神妙,一生未曾言之与人,先生一语中的。然所思者何人,不知先生知否?”
“此事……此乃私事,实非我能及,不敢妄言。”
“在我的内心深处,一直在思慕着一个人,我非常想念他,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都希望能再见到他。”
“这些许年来,此位让你刻骨铭心之人,即你此病之由。”
“正如先生所言。我因思念心人而得此疾,如此深夜先生至此清幽之地,敢问先生莫不是在思念旧人?”
“我确是在思一位旧人。”
“独自一人,在此良久,想必先生所思之人与先生当有深厚情谊。不然,何以至此?”
“并非如此。”
“什么意思?”
“我与所思之人并不相识。”
“并不相识?”
“是的。”
“既然并不相识,为何那人会让先生如此神思?”
“此事极难以言说,每每想起,便觉十分惭愧,亦十分遗憾。”
“既不相识,却能让先生至此。敢问那人莫不是先生昔日心仪之人?”
“这……这个……缘于当时羞于岀口,以致今生只能暗自思念。”
“现既明此,先生何不向她坦言心中所想?”
“已然晚矣。”
“莫非她已许他人?”
“不知。”
“不知?”
“不知她是否还在,若还在时,应该早已许他人。不管如何,是再也见不得她了。若既已许人,也不相见最好。”
“不知她叫甚名字?”
“我不知道。”
“想必先生所慕之人,年轻的时候一定……一定是非常漂亮的吧。那她……她长什么样子?”
“我……我不知道。”
“怎么……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既不知道名字又不知道她的样子呢?你……你们到底是如何认识的呢?”
“我……我……我其实并不认识她。”
“不……不认识她?”
“应该……应该算是只见过一次面吧。”
“既然见过面,那为何会不知道她的样子呢?是……是忘记了吗?”
“不……不……不是的。她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正是夜晚,我……我看不清她的容貌。”
“她……她……你觉得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虽然不曾知道她的名字,也没有见过她的相貌,可是我听到过她的声音。那个时候,她……她应该是一个温婉,文静,细腻,知书达礼的姑娘。”
“你……你喜欢那样子的女子吗?”
“是……是的。我一直在等……虽然我知道这一生已经不可能再见到她了,可是我还是愿意继续等下去。”
“既然不能再见到她,也不愿再见到她,那你……你为什么还要等她呢?”
“因为……因为她曾经也等过我。”
“如果她现在已经早就嫁人了,那么你……你还愿意等下去吗?”
“是的。”
“为什么?你……你那么执着,那她……她也喜欢你吗?”
“呃……这个……这个我也太能确定,应该是的吧,等到入土以后,黄泉路上我再问问她吧。”
“谢谢你……让我今晚能够看到这满园的花树,它们……它们真的很漂亮。”
“我能医好你的眼疾,但却医不好你的心病。说来十分惭愧……”
“不……不……你已经医好了,我已经见到令我朝思暮想的那个人了。”
“呃……?”
那妇人不再相问了,炯炯有神的眼睛中充满着深深的情愫一直望着他,仍是一动也不动。当他也开始注视她的目光的时候,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忽然在他脑海中闪烁了一下。他还没有来得及具体地继续想下去的时候,没想到眼前的那个妇人突然一下子扑到了他的胸前痛哭了起来。她如此突然的举动让他瞬间乱了分寸,他不知道如何是好。
他这一生都从不与女子来往,因此不曾与女子有过任何的接触,就算连话也不曾怎么讲过。而眼前这妇人莫名其妙地扑到自己的胸前,哭得如此伤心,真让他束手无策。这如此意外的尴尬第一次让他内心再也平静不下来。
那妇人已哭得泣不成声,一边哭泣,一边含泪道:“我……等了你整整五十年了,你……你都上哪儿去了?”他一听那妇人如此说,不禁大吃一惊。忙惊讶道:“你……你……你是?”那妇人并没有回答,仍只是一直在他胸前痛哭着。泉涌般的泪水从她眼中不住地流下,怎么止也止不住。她仿佛想要把这么多年绝望而又带有期望的等待都全部化为泪水倾诉岀来。那满脸的泪水沿着脸颊一直流到下巴,最后都如珍珠般簌簌滴了下去。还有很多泪水直接浸在了他的衣服之中。渐渐地,他觉得有一股暖流从胸前开始涌动,一直流入到他的心窝处。已经泣不成声的她将他紧紧搂住,而他也惊得不禁凝噎了起来……他轻轻地抱着她,想尽量安抚住他,可却都没有用。
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她才渐渐止住了眼泪。他伸出衣袖擦拭着她满脸的泪水,理了理她面前有些零乱的些许头发。她抬起头充满深情地看着他的眼睛。他也深邃地望着她那还泛着泪水的眼眸。不知不觉,二人便互相痴在了那里……
起风了……公园里的凉亭旁边依旧扬起着青青的杨柳枝。那些细长的柳枝随风时不时地扬起,又时不时地落下。满园的柳絮也随风而起,纷纷飞上了天空,在高处散乱地飞舞着。其中有两朵柳絮,虽然也是随风而去,然而却彼此紧紧相随,时刻缠绵,难以分离,并且一起越过了公园旁边的学校,越过了远远的田野,越过了高高的山丘,就那样一直飘着,飘着,不知不觉便在远远的一座山的半山腰下的一处爬满了野草的墓碑前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