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平山和贝石花是少年的伙伴。他们一起走江西安徽,替人做香菇。那时候的菇场,都是租外省人的山场。秋冬去,来年春天回。王平山和贝石花年纪差不多,又是相邻的两村,就要相熟一些。
那时候,菇场常有当地流氓、小偷混进来,有时是偷菇、有时是明目张胆抢。有一回,他们菇场来了一伙流氓,见人就打,见值钱的东西就抢,带不走的东西就砸烂。
鹤墟去的十几个菇民,当场就操起扁担跟他们打了起来。但对方有备而来,人数足足有二三十个,又拿着长刀铁棍,不一时,菇民都被打倒在地。王平山仗着年轻,扁担放倒了两个,正准备往外冲,跑隔壁菇场去叫人。不想,没跑出两步,就被人一棍子砸断了腿,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顿时,就有各种棍子往他身上招呼。王平山感到天旋地转,心里说这回死定了。就在这时候,从头上响起了一声大吼,一向老实巴交的贝石花突然冲了过来,手里一把斧头舞得像程咬金一样,杀退了地痞流氓,拉起王平山就往外跑。
跑了几步,见王平山跑不动,又把他背在身上,往外逃命。两人跑了一段路,又在草丛里躲了一阵子,见外面没动静了。贝石花才自己出来,跑到十几里外的香菇寮求救。同县的几家香菇寮合在一处,又请了县里出面,搬来市政府当靠山,跟当地政府谈,才把这件当地流氓打砸香菇寮的案件办下去。
王平山在菇寮里躺了三个月,都是贝石花负责照料的。这之后,两个人干脆磕头拜了兄弟。如今到了贝桥,借住在村民家里,王平山晚上翻来覆去,就更把这些陈年往事都拿出来咀嚼了。
那一年到贝桥走动,也怪自己太急切了。现在想想,贝石花那冷淡的态度,又何尝不是一种提示?当年没听贝石花的忍忍,又受了贝英洪的鼓动,不多久,竟真的惹来了事情,还吃了几天牢饭呢。这是后话了,王平山直到这一刻,才突然想明白了一点当年的事。他不由得怪自己糊涂。
“老兄,睡不着了?”胡正雄的声音传来。
两个人借宿同一间房,却分着床。胡正雄这会儿也没睡着,一个人坐在床沿吃烟。黑夜里只看见一点烟头,在那里明明灭灭。
“晚上,他们说,贝英洪去信访,是为了他姐姐的遗产。这个事,你们怎么办?”胡正雄问。他们是在这户人家吃晚饭的,农村人心里藏不住事。见王平山来,就说了贝英洪信访的事情。胡正雄在饭桌上听不懂鹤墟话,饭后又专门问了,才了解其中大概。
王平山不答。老实说,在那次贝英洪卖姐姐事件之前,他们的关系还是处得不错的。那次事后,王平山喊人把贝英洪带来的朋友打了一顿,扔出了村子,顺便也就把他们之间的关系打断了。
“他姐姐也没剩下几块钱了吧。他也好意思来要钱。我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胡正雄说。
“所以,我说这个贝英洪是一个颠人,脑子里的主意,跟别人不太一样。”王平山说,“就拿那年他带朋友到我家的事来说吧。如果他好好说事情,两边撮合一下,说不定也就真成了一门亲。但他不,他要用下作的手段,一不跟她姐姐商量,二不跟我们透气,自己就帮他朋友到我嫂子房里去了。”
听到这件往事,胡正雄特别气愤。即便在这一路上,王平山已经把这件往事跟他说过了,但这时再听一次,胡正雄还是忍不住又骂了一句:“连自己的姐姐都卖,真不是人啊。”
“你说他不是人吧。他有时候又真是个人。”王平山说,“白天我们从吃水潭开始,一直到贝桥、丁公村分叉路口的那段石头路,本来全是泥路,当年是最难走的路,特别是挑担子的人,到了那一段又陡又窄的山路,是个个头疼。下雨天,那路又特别滑,还有人摔断胳膊摔断腿的。现在是宽敞的石头路了,很好走。那一段,就是他捐钱,请人修起来的。”
听了王平山的话,胡正雄惊讶极了。他没想到,贝英洪这个人,竟还有这一面。
“我也算是和他认识多年了。从小就认识的。但直到现在,我都还不知道,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老话讲,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贝英洪这个人,就是这样,好一阵歹一阵。叫他颠人,真是一点没错。”王平山说。
“那你说,如果你们不答应他的条件?他真会在英巧的丧礼上闹?”胡正雄问。
“老实说,我是一点底都没有。老兄,对别人,我多少有点底,但对这个人,我真是一点底没有。他是一个颠人,你不知道他到底会颠到哪一步。万一他真的在葬礼上来一出,或者在丧宴上闹事,那都是倒霉的事情。”王平山说。
“我说,退一步算了。左右算算,也没几块钱。就当多请了几个人吃饭。”胡正雄说。
“钱倒在其次,关键是他这要求,与风俗不合。娘家人来分钱,哪有这样的道理嘛。要是这样的条件都答应了,我们以后不要在村里做人了。”王平山说。
胡正雄听了这话,就知道王平山不会退让了。两个人说着贝英洪的事,都觉得是个麻烦事。
这一宿,两个人从贝英洪说到贝英巧,又拉拉杂杂,说到他们各自的年轻时光。胡正雄坐到了王平山的床沿,把自己手机拿出来,将和贝英巧的短信往来,一条条念给王平山听。
念到后来,胡正雄干脆掩面哭了起来。因是借住农家,胡正雄也知道压抑着哭声,但这压抑的哭声,反使得浓黑的夜色更加压抑。
王平山说:“人死不能复生,老兄,咱们都是一把年纪的人了。你呀,不要太难过了。”
等胡正雄情绪稍稍平复,王平山把话头落在了王海菇身上。
对这个捡来的女孩儿,王平山始终充满了歉疚。
“当然,那天如果我不捡回来,她会死掉的。那么小的一个孩子,在草地上哭得声音都哑了。但我把她给我嫂子,就是害了她呀。哪想到,这孩子后来会是这样的结果。救人,还是害人?我真是说不清。”王平山说。
胡正雄不语。他透过夜的黑,看向王平山。他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模模糊糊看到一个人的轮廓。他知道,他不用再说什么,关于王海菇的故事,王平山将继续向他讲来。
那是贝英巧后半辈子的痛呀。她倒是不知道了,这个痛正在被王平山重新剜出来,送到他胡正雄的面前。他将咀嚼这份痛,连同自己的痛一起,以告慰贝英巧这个姐妹、这个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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