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平山和胡正雄到贝桥村时,夜色正笼盖下来。王平山按照过去的记忆,径直到了贝石花家。也是在这时候,王平山才知道,自己的结拜兄弟贝石花,被送去了医院。他得知情况,赶紧给王海邦打电话,嘱咐他无论如何,一定要先赶到医院去看看贝石花。
他们又去找贝英洪,不想,贝英洪的房子也挂了锁。王平山找了临近人家探听,才知道贝英洪到县里上访去了。
早先,他听王海邦提过,知道贝英洪在找他们分遗产。他并不十分放在心上,便是这一次到贝桥来,也没有和贝英巧商量分遗产的心思。在他看来,这事没有商量的余地,也没有商量的必要。没想到,贝英洪倒是去信访了。王平山顾不上贝英洪,他问来了贝石花的手机号,急切地拨了号码。可惜那头是关机。关机提示音让王平山忐忐忑忑,不知道贝石花在医院里怎么样了。
老石匠贝石花到底还是住院了。老石匠是犯了高血压。贝婕这个事一出,老石匠受了刺激,当时懵懵懂懂的,在镜头前讲了一些话。等记者把镜头一关,那边就如石山一样,崩塌了。救援队没搜救成贝婕,倒把老石匠救回到医院里来了。
在医院住了几天,老石匠吵着要出院,但医院查来查去,说各种指标都不符合出院标准,不肯给他办手续,老石匠只好在病床上躺着。
富林斌去看过,老石匠躺在病床里,没什么神采。照顾石匠的,是他的一个堂弟。富林斌每次去,都远远看一眼,有时也带点吃的。他不敢自己送去,只让护士送进去就完了。这一回,富林斌又买了两碗面条,准备送去。送到护士站,护士接了东西,说:“老人家请你过去谈谈呢。”
“啊?”富林斌吃了一惊。他以为他每次都是远远看看,不会有人发现。没想到老石匠却发现了他。
富林斌只好硬着头皮走到床边。他做好了迎接老石匠破口大骂,乃至于动手打他的准备。他站在床边,老石匠和他堂弟正在看他。他看着老石匠。
老石匠还在看他。他们相互看着,过了好一阵子,老石匠说话了,“你有心了。”
富林斌愣了一下。他没想到老石匠开口,说的是这样一句怪话。
“坐吧。”老石匠说。老石匠的堂弟给他找来了一把椅子,放在老石匠的床前。他还给富林斌拿了一根香蕉。
富林斌接过香蕉,用手拿着。他不知道说什么好,老石匠躺在床上,他年纪其实并不很大,但这时看起来很苍老。
“大伯要保重身体。”隔了半晌,富林斌才说这么一句。
“你有心了。我没事,我知道的,贝婕还在山里。我就是使不上力气,等过几天好了,我还要去山里接她。”老石匠说。
“对,大伯要养好身体。”富林斌说。在老石匠面前,他如坐针毡,连话都说不利索了。他现在想,要是老石匠或者他堂弟,突然暴怒起来,对他一顿打骂,就一切都解脱了。但这两位,偏偏不温不火。
“两个人过日子,吵架是难免的。你也别往心里去。以后,还要过日子呢。”老石匠说。
听话听音,富林斌有点明白了。老石匠分明是拿他当女婿了。但他从未想过当老石匠的女婿,从过去到这一秒,都没有想过。从头到尾,恋爱自由,他从来没有打算把贝婕娶回家。如果不是出了这档子事,他们会顺顺利利分手。
富林斌觉得很有必要把自己和贝婕的真实关系,跟老石匠再解释一下,免得他对这一段孽缘的误解越来越深。但话到嘴边,他又说不出口了。老石匠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是那种软软的、温和的目光,这个和石头打了一辈子交道的男人,眼里没有一点石头的硬气。他的目光太柔、太温和了,甚至,柔和得不像一个老男人,反而像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妇女。
他柔软的目光看着富林斌,富林斌就动弹不了了。
“我的意思是,你可以不用再来的。你不欠我什么,我也不欠你什么。”老石匠说,“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日子要过。贝婕是,你也是,我也是。”
富林斌迷惑了。老石匠到底在说什么?他本来觉得老石匠是把他当女婿来看,可现在,听起来,似乎又在说贝婕和他没什么关系,大家互不相欠。他看着老石匠,他觉得眼前这个老石匠,有一点高深莫测了。
老石匠伸手在自己枕头底下摸了一下,摸出了一个钱包,他从钱包里拿了几张钱,递给富林斌,“我下午就要出院了。这是这些天,你的面钱。”
“大伯,几碗面不值钱。”富林斌大惊。现在他明白了,老石匠还是没把他当女婿。
“拿着。”老石匠说。
老石匠看起来病恹恹的,手却很有力。他一只手抓着富林斌,就如同铁焊住了一般,任富林斌怎么拉都动弹不了。两人仿佛角力一般,僵持了一会儿,老石匠才松开手。钱在富林斌的手里握着了。
他是多么渴望钱呀。可这一刻,这渴望之物,给予他的只有迎头的嘲讽。
老石匠说:“不要欠人东西。钱也是,人情也是。我一辈子,就吃石头饭。”
富林斌还待再推让,老石匠的堂弟也来说话了,他拉着富林斌,说:“收了吧,你大伯就这点心愿。”
他堂弟说话是冷冰冰的,简单,却不容推脱。
富林斌只好收了钱。他现在心里拔凉拔凉的,背后冷汗直冒。他明白了,老石匠这几句话,是想了又想,专门说给他听的。他暗笑自己真是自作多情,本来还打算和他讲讲清楚,没想到人家比他还要清楚。
富林斌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病房的,但他清楚地记得,当他走出病房,下楼梯的时候,老石匠的病房里,传来了一阵响亮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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