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二十多年,当王平山得知昔日兄弟的近况时,这些沉下去的往事,又开始浮现在眼前了。看到贝石花苍老的样子,王平山不由得心生怜悯,对他过去那一点温吞的不满,也早丢到天外去了。此一时,他恨不得立刻就赶到贝石花的身边,听他讲一讲他那个女儿的事情。
胡正雄问起了贝英巧那位同母异父的弟弟贝英洪。他很委婉地跟王平山说,如果方便的话,他很想见一见贝英洪。
要不要带他去见呢?王平山一时拿不定主意。现在贝英洪已经跳出来,扬言要为姐姐讨回公道了。这两个人如果碰在一起,鬼知道他们会碰出什么事来呢。
“如果你觉得不方便,我也可以自己去找的。”胡正雄说。
王平山听话听音,知道这一位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想了一会儿,王平山还是答应了他,要带他去贝桥找贝英洪。只要这位还在眼皮子底下,去贝桥,倒是一件两全其美的事情。一来,胡正雄见了贝英洪;二来,自己也可以顺道去看一看老兄弟贝石花。
两个人定了主意,从路边小店买了两条烟,装在一个红色塑料袋里,晃晃荡荡,也不搭车、也不打电话,就走山路,向贝桥方向去了。王平山告诉胡正雄,这条山路,就是贝英巧年轻时来来回回走的。现在他带着他,就是重走贝英巧走过的路。
在王平山的鼓动下,这位老情种果然兴致勃勃,也不喊一声疲惫。王平山故意加快了一点脚步,胡正雄也一样跟着,并不见一点颓败相。见此,王平山不由得在心底里暗暗称奇,他一向觉得城里人都没什么脚力,不想这个城里人,一个退休的小学校长,竟然有这样的体力。
王平山甚至觉得,这样的体力,要是种田,一定是一个好种田人。爬到半山腰,王平山在一个吃水潭前停住了。这是过去人走山路时,常常歇脚的地方。此处有山泉水一股,从山岩石壁上流淌下来,过去人在这里挖了一个瓷碗般大小的潭子,往来的人走得渴了,就趴在这里吃一肚子水。
这会儿,吃水潭已经被青苔和枯枝败叶遮盖了,只湿漉漉的一片,并不见泉水积着。王平山拿手把那些青苔和枯枝败叶都清理干净了,方才看着浑浊的水一点点积蓄起来。
王平山说:“我嫂子以前帮人挑东西时,经常在这里接水吃。现在没什么人吃,就干了。泉水是要人养的。”
胡正雄凑过来看看,说:“这么陡的山路,你们还要挑东西上山,真是不容易。”
王平山说:“我们那时候拼了命的,要在山上挖出公路来。林县人民多壮志,誓把河山重安排。过去红旗渠这样唱,我们当年挖公路,也有一股把河山重安排的冲劲。唉,现在不行了,爬几步路,就觉得没力气了。”
说着话,吃水潭的水清了。王平山先趴在光溜溜的水潭边缘上,大口大口吃着冰凉的、甘甜的山泉水。王平山吃完,胡正雄也依样吃了。
两个人吃饱了水,又对着吃了一根烟。闲谈说过了,彼此都觉得对方比先前更亲近了一些。
胡正雄回想起这些天王平山带他走过的路,跟他说过的关于贝英巧的往事。他知道王平山是故意带着他乱走的。他看破不说破,就随他带着,沿着双鹤湖周边的乡镇走。
这些乡镇,过去都是丁公村人买东西常去的地方。王平山一辈子在这些地方活动,对每一个村每一座山,无不烂熟于心。他带着胡正雄,故意不坐车,偏偏选择远路走。在各乡镇间兜兜转转,一会儿讲某家小店是贝英巧生前吃过面条的,一会儿讲某个地方是贝英巧卖过香菇的。
他以极强的耐心,把那些有的没的的故事,往贝英巧头上搬。靠着这些一个个相隔很远的点,和一件件真真假假的往事,把胡正雄牢牢拖着。时间稍久,王平山自己也有点疑惑起来。他有点搞不清楚,到底是他带着胡正雄寻访嫂子的足迹,还是胡正雄陪着他回忆过去的日子。
两个人各自怀揣着心事,兜兜转转,在暗地里较劲,谁也不服谁。他们一天天把时间和精力消耗在一个个琐碎的地名里。
王平山没完没了,讲贝英巧那些小到不能再小的事。胡正雄哦哦应和着,偶尔也添一句话。他们用言语的柴火,把关于贝英巧的篝火,点得更旺盛一点。
胡正雄本来觉得贝英巧是一个有爱有趣的人,现在听着王平山讲,不免就对这个女人那坎坷艰难的一生,充满了怜悯和同情。
他识文断字,一度还当过乡小学校长,中年痛失爱妻,晚年失了独子。他一度自怨自艾,每日里借酒渡日。是贝英巧一次次安慰,他才从苦难的坑里爬出来。他知道贝英巧没有小孩,住在养老院。他知道贝英巧爱吃海鲜,有一个开海鲜馆的侄子。他也知道贝英巧年轻时跑了丈夫,一辈子没有再嫁。但他从来不知道,贝英巧还抱养过一个小孩,把她养大了,又把她送走了。
听王平山陆陆续续讲着。胡正雄算明白了,那个苦难的坑,贝英巧早掉进去了。她在里面,眼见着他也跌进来,她就用她那一条条短信、一次次通话,替他垒了台阶,托着他爬出来。
自始至终,她没有提过一句自己女儿的事情。那段时间,自己一直跟她讲孩子的事,她在那边听着,她得多么痛呀。
在平时,胡正雄给贝英巧打电话要更多一些。贝英巧有时接、有时不接,接和不接都传递着明显的信号。她接了电话,必是表明,她身边没有别的什么人了,她可以和他聊养老院和王海邦的事情。什么人又来养老院慰问啦、王海邦又送海鲜啦、养老院里的谁谁又生病啦,贝英巧一句接一句说着,胡正雄在电话那头听,有时也插一两句嘴。但大多数时候,都是胡正雄在说,贝英巧在听。
贝英巧也常常不接电话。不接电话的时候,胡正雄就明白,她正在养老院里,和别的老人在一起呢。他就想象着,自己也是这些老人里的一员,正在和贝英巧一起,渡过一个有趣的夜晚。胡正雄明白的,自己有一天,也是要住养老院里去的。他有时也想,跟着贝英巧,自己倒先体验养老院生活了。
胡正雄如今唯一后悔的是,没有及时来养老院看贝英巧。他过去说,等过阵子就来养老院带她走,一起过几年有家的日子。贝英巧默许了。
他本来准备来的,但儿子那边正忙着事业。他替儿子张罗了房子、车子,张罗好了媳妇。他想,他已经把该干的事情都干完了。是时候去带贝英巧一起,过几年日子了。哪想哟,天降横祸。
那架飞机,怎么飞着飞着,就不见了呢?那么多国家、那么多人,把印度洋搅得天翻地覆,愣是连飞机的影子都没捞着。
在那段日子里,是贝英巧一直陪着他。他们时而发短信,时而通电话,他老泪纵横,她在那边也无声啜泣。那时他想,贝英巧真是一个软心肠的人,哪想,她哭的,也是自己呀。
也是在那个时候,他下定决心。等找到了儿子儿媳,他就去找贝英巧,他们将一起生活,过好今后的日子。哪想呢,找了三年,儿子儿媳还是泥牛入海无踪迹。一天早晨,他走在街上,看见一架银白色的飞机,在瓦蓝瓦蓝的天幕上缓缓飞过,他忽然就明白了。此生,父子们再无相见之日了。
他到自己祖辈生活的村子里,找了一块好地方。把孩子们的衣物都放了进去,立了一块石碑,把房子、车子都卖了。做完这一些,他准备要和贝英巧过剩下的日子了。不曾想,他联系不上贝英巧了。
现在,他永远失去贝英巧了。
现在,他又更加完整地拥有贝英巧的一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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