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凉得快,不过一夜小雨,到处都凉飕飕的。
那关于死的决心早下定了,但落到行动上,却一再拖着。每天醒来,贝婕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催促自己去死。
她心里很明白,时间不等人。肚子里的小东西正在一天天长大起来。如果再不去死,就真的来不及了。但正如以前每次写作业都要拖延,每次拍视频都要迟迟才动手一样,她那从小养成的拖拉的毛病,同样也在死这件事上起作用了。
她有时也盼着来一点意外,比如山里突然跑出一条狼咬死她,比如在林中走时树上掉一根树枝砸死她,比如放着的食物被毒虫吃过她一吃就毒发身亡,如此种种。她设想种种意外,偏偏每一天都活得平平安安的。
到了晚上,躺在床上时,她就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个晚上了。明天一早,就找一个地方去死。不要让小东西来到这恼人的世上,是她作为母亲的责任。她一天天背着这个责任,倒把原来报复的心思淡去了。
从夏天到初秋,她一天天想着死,又一天天拖着没死。她和羊一起,把这方小小的院子,收拾得清爽干净。劳动使她的身体壮实起来。她觉得自己像一个农村妇女了。这个发现使她惊恐起来。
在惊恐里,贝婕也不是没想过下山,或者往前走。但一想到外面那些糟心的事情,她又迟疑了。在这山间,每日里有羊陪伴,不用和任何一个人接触。这种放松是她从未在别处体味过的。
山中没有人,她不怕人嘲笑。想说什么话,就说什么话,自由自在的。
她对着星星对着月亮,对着远山对着近树,对着石块对着沙砾,对着青苔对着草芥。对着光对着影,对着水对着火。对着晚照对着晴空,对着惊雷对着闪电,对着阴雨对着艳阳,对着狂风对着流云。对着飞鸟对着爬虫,对着蜂鸣对着蝉噪,对着蝴蝶对着蚂蚁,对着松鼠对着白羊。对着风对着云,对着黑对着白。对着瓦片,对着泥墙,对着野菜,对着家蔬,对着昨天,对着明天,对着沉下去的往事,对着浮上来的新忧,对着肚子里的小东西,对着被遗弃被放逐被伤害被磨损的自己,成天嘀嘀咕咕碎碎叨叨。
有时,她也会带着羊,爬上一个小山坡,看日头一点点坠落到山的那头去,看火烧云把半边天都染红了,林中的鸟儿喳喳叫着。再晚一点,天幕一点点暗沉下来,直到远山黑乎乎一片,天外有星星闪烁。云层少的时候,还可以看到巨大的银河铺展在蓝黑色的天幕上。
每当此时,贝婕就感觉到,自己所厌弃的,不是这个世界,而是这个世界上的人们。富林斌也好,贝老实也好,她爱过他们,也恨着他们。现在,她不用见他们,也不用管他们的事。她是充实和幸福的。
这一天傍晚,贝婕手抚着肚子,和肚子里的小小人儿,说火烧云的故事。那是贝老实从小跟她讲的,她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要讲这个故事,她也从来不认为自己还记得这么一个故事。但是,当火烧云铺满了西天,她那个干涸了的心海里,却开始涌动着火烧云的故事了。
“从前,有一对兄妹,没爸没妈。两个人一起过日子,哥哥上山砍柴,妹妹在家烧饭。烧好了饭,就给哥哥送饭。妹妹和哥哥约定,每天中午把饭包放在一块石头上。哥哥干完活,就到石头上拿饭包。有一天,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妹妹给哥哥送的饭不见了。连着好几天都不见后,哥哥觉得奇怪,就躲在石头后面看。他看见一只大母猪,大着肚子……嗯,就像你妈妈的肚子一样大。”贝婕摸了摸自己圆滚滚的肚子。
“大肚子母猪吃了哥哥的饭,哥哥一看,赶紧跳出来,说,母猪母猪,你怎么偷我的饭吃?母猪看到被人抓住了,就说,小哥哥,小哥哥,我跟你说个秘密。三天后,天火烧世界。看在你给我饭吃的份上,到时候你带你妹妹,向东走七里七,那里有个石母猪就是我。你躲到我肚子里,我保你们平安。”贝婕继续说。
“听了石母猪的话,哥哥赶紧回家告诉妹妹。三天以后,他们带上粮食种子、鸡鸭牛羊,往东走七里七,果然找到了石母猪。石母猪就让他们躲到自己的肚子里。刚躲好,兄妹就听到外面轰隆隆响,天火开始烧世界了。天火烧了七天七夜,世上样样东西都烧完了。兄妹俩从石母猪肚子里出来,看到到处都乱糟糟的,就哭了。这时候,石母猪又出来说话了。石母猪说,小哥哥小妹妹,你们不要怕,你们一个拿上磨盘到东山,一个拿下磨盘到西山,两个人往下面滚磨盘。要是磨盘合在一起,你们就做夫妻。”
“听石母猪这么说,兄妹赶紧拿了磨盘到山上往下滚。真是天不绝人,两片磨盘牢牢合在一起。兄妹两个就结婚了。他们结婚后,生了很多小孩,又把粮食种下去,这才有了人类。”
“火烧云啊,现在的火烧云,还是天火烧世界时候留下来的呢。”贝婕说着,摸摸羊的脊背。想着一把天火把世界烧了个干干净净,贝婕有点难过,又有点期待。大地一片焦炭,到处都冒着大火后热乎乎的烟,那是怎样一种壮丽景象哟。
过去,贝老实跟她讲火烧云时,总说:“天不绝人哟,天不绝人。磨盘滚在一起,兄妹就结婚了。所以啊,磨盘是人的做媒人。”
说着磨盘,他就开始唠叨他的宝贝石头了。贝老实的房子外面,堆了各种各样的石头,也堆满了一副副磨盘。那是贝老实农闲时候,用那些宝贝石头做的,他们被贝老实捶打、雕刻出来,一副副堆着。早先,还有人来买磨盘,到贝婕长大以后,电动磨到处都是,那些磨盘就没什么人过问了。有的陷在泥地里,被杂草埋没了。有的却还很新——那是贝老实刚做出来的。
贝老实的磨盘,就像是会繁殖一样,一副接一副,永远没完没了,堆满门前的每一寸空地。贝婕本来想种一点花花草草,无奈门前都被磨盘占据了。这也是贝婕和贝老实合不来的原因之一。
贝老实除了做磨盘,有时也被人叫去刻碑。那是远近村子有人死了的时候,有讲究些的主家,就来叫贝老实。贝老实不认识字,但帮人刻字从不走样,人家怎么写,就怎么刻。贝婕不喜欢贝老实去刻字,想着贝老实抱着人家的墓碑,把死人的名字一笔一笔刻上去,贝婕就瘆得慌。
她不让贝老实去刻碑,贝老实也答应得很好,每次都说,好好,不刻了,不刻了。可是,当有人上门来,贝老实又会一拎他的工具箱,把贝婕往村里人家一托付,就跟着来人走了。
有一回,贝老实又跟人走了。贝婕在人家家里吃饭、睡觉,听人家开她玩笑,“贝婕贝婕,你贝老实刻坟碑,你怕不怕?”
贝婕就涨红了脸,不说话了。偏偏人家逮着机会,更不放过她,说:“你呀,要小心,贝老实说不定会带鬼回来。鬼就长着白头发、长舌头,半夜蹲在你床头,咯吱咯吱磨牙,还会冲你嘿嘿笑。”
贝婕被人家一吓,夜里就睡不安稳,老觉得身上有东西压着,喊也喊不出来,有时还觉得床边真有白头发、长舌头的鬼蹲着。她越睡不安稳,人家就越传得邪乎,说贝老实家的女儿,半夜都不睡觉的,八成是被鬼附身了。
偏偏贝老实这个老实人,真信了女儿被鬼附身的话,求了好几个方子,死活要喂贝婕吃下去。贝婕没了办法,只好边哭边骂,好歹把实情都讲清楚了。贝老实傻了,愣愣地站着,很久,才说:“不刻了,不刻了。爸爸以后再不去刻了。”
往后,贝老实还真消停了一段时间。有人来找,贝婕亲耳听到贝老实回绝人的。贝婕后来上了职高,听人说起,贝老实又开始帮人刻碑了。贝老实和贝婕积怨已深,况且贝婕也下了决心,往后不再跟贝老实有什么牵连,也就随他去了。
现在想想,贝老实呀,多半是为了那几个刻碑的钱吧?贝婕自己赚过钱,明白为了那一点钱,花尽了心思累死累活的滋味,方有点怜悯起贝老实来。
有钱赚,干嘛不赚呢?靠手艺吃饭,有什么不好的呢?何况,贝老实是一个父亲,他不想着法子,把钱赚到手,难道让父女两人要用钱的时候,一个硬币也掏不出来吗?这样想着,贝婕就有点羞愧起来。那些年,她只看到贝老实一次次去给人刻墓碑,她从未想过墓碑背后的生计。
她现在也自认为是一个手艺人了。当然,靠手艺吃饭,是一条艰难的小路。她本以为靠着自己琢磨的那些脚本、布光、道具等等,可以从万万千千的网红里,走出一条自己的路子来。不想,临了,小路通向的,是富林斌这个王八蛋设下的陷阱。
她不知道山外的世界到底怎么样了。富林斌这个坏东西,也不知道有没有受到应有的报应?她在进山的时候,故意留了种种线索,也不知道外面的人,是不是都替她报仇了?
现在她已失踪多时。贝老实不知道有没有替她刻一块碑?她想起这个贝老实,如果不是他的老实与无能,她想来会上高中、会考大学,过着和现在完全不一样的日子。
可是贝老实用五个南瓜,把她送到了职高。说是命运也好,是贝老实造成的也好,现在既成的事实是,她是一个赚不到钱的网红,一个被人搞大了肚子又被抛弃的女人,一个失踪了的女人。
她不确信自己是不是完成了对富林斌的报复,但她确信她已经完成了对贝老实的报复。想着贝老实一个人,守着一块块坚硬而冰冷的石头,替她刻一块墓碑。她感觉到了一股报复的快意,也因这快意的冲决和激荡,凭空洒了一脸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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