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山里忽然下起了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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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续六个艳阳天后,山里忽然下起了雪。不过一个晚上,屋子外面就全白了。羊起得早,先咩咩叫了几声。贝婕在羊叫声里醒来,只觉得满室都亮堂了。

贝婕拿了柴火,在房子里点了一个火堆。开了门,房子外是满天满地的雪,房子里是呼辣辣燃烧着的火堆。在冷热交替里,贝婕打了个喷嚏,她赶紧把房门重新关上了。

羊蹲在她的身边。贝婕无端想起这房子的主人,也不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这段时间,她一直收拾房子,也就顺带收拾出了房主的情况。房主有两个子女。大的是儿子,在省城一家医院当医生;小的是女儿,工作不详。

这位医生干的是急诊的活。只在过年时回家一趟,有时连过年也没时间回。现在下着雪,快过年了。她知道医生不会回来了。因为连同他的父母,都一起接到城里去了。

但烧着火盆,她又无端端的,希望他们一家子都回来。他们一家子回来,打开门,看到他们的房子里,住着一个大肚子女人、一只羊,一定会大吃一惊的。这世上恐怕不会有这样奇怪的家庭了,一个女人和一只羊。

贝婕落泪了。这段时间来,贝婕觉得自己变成一个林黛玉了,动不动就往下掉眼泪。她跟着贝老实长大,没有妈妈。小时候的晚上,是贝老实一直给她讲故事。等长大一些,她和贝老实生了嫌隙,两个人常常赌气不说话。

后来碰到富林斌,她满脑子想着的,就是和富林斌组一个小家庭。他们一起生孩子,陪着孩子长大。哪想到,富林斌是个丧尽天良的负心汉。

如今她独自躲在这个山沟沟里,有一只羊陪着她。她知道,她所盼望的那种正常家庭不会再有了。

她把肚子朝着火堆。估算着时间,已经九个月了。再有一个月,孩子就该出来了。

贝婕有一点惶恐,本来她是准备在山里找个清静地方死掉的。没想到后来到了这个村子里,还碰到了羊。羊是沉静的,它总是跟着贝婕,时不时发出低沉的咩咩声。贝婕被羊拖着,也把去死的时间一天天拖下来。

从夏到秋那一阵子,贝婕也挺着大肚子干活,在地里种东西,或者往家里搬木头。她像是报复似的干活,想着要是哪一天,等肚子里的东西流下来,化成一滩血水,她也就不活了,随便找个树枝,把自己挂上去算了。

哪想到肚子里的小东西,偏偏一天天大起来。他往外踢的力气越来越大,她便明白,这个小东西是认定她了,要赖满十个月,再往外爬出来。想到这些,贝婕明白,这个地方是躲不长了。她得往山下去。

她听说过,以前有人孩子,是自己生,自己剪脐带的。往日在学校里,也常常听人说,有女生在厕所生了孩子,就自己弄断了脐带,把孩子丢到厕所去了。

等到孩子出生时,她一定会疼死的。她会浑身是汗、浑身是血,晕死过去。她根本没有多余的力量,把孩子的脐带剪下来。她做不到。她就不得不考虑离开这个小村子。

当然,她也不是没有考虑过。真到了那一天,她难产死了或者产了就死,那真是遂了心愿了。但想到那刚出生的娃娃,也得跟着她一起死,她就不免心软起来,觉得还是先生下来的好。

等生了孩子,她将抱着这个小小东西,把他往富林斌跟前一丢,让他看看这到底是谁的种。往后的事,贝婕也没有想好。越没想好,就越是胡思乱想。整个雪天,外面大雪封山,贝婕就躲在屋子里,昏昏沉沉的,想着各种有的没的。

她想到那一年和富海斌一起去舟山。两个人在乌石滩乘船出海捕螃蟹,一笼子螃蟹没有几个,就在船上煮了吃。那天,两个人因别的事情,本来就闹得有点不愉快。带着情绪,两个人疙疙瘩瘩,煮了螃蟹,也没吃上几口。

富海斌嫌弃螃蟹有一股子腥味,让贝婕扔了算了。贝婕舍不得,就让船老大拿袋子打包,她让富海斌斌拿着,下了船吃。富海斌不拿,她一肚子气,就自己提着。

两个人下了船,富海斌仍旧是黑着脸,不理她。她却一直拎着那袋螃蟹,出了乌石滩景区,又到了别的地方,走来走去,那袋煮好的螃蟹,在她的手里沉甸甸的,发出难闻的腥味。末了,她只好把那袋螃蟹扔进了垃圾桶。

关于她和富海斌的那些事,也多么像这袋螃蟹呀。富海斌心里没有这一袋螃蟹,倒是她一直拎着,舍不得扔,越拎越沉、越拎越臭。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上,到处都是腥臭难闻的螃蟹味。迷迷糊糊里,到处都是螃蟹,一个个螃蟹,断钳断腿的,冷冰冰、臭烘烘,往她身上爬来。她拼命地跑,却跑不动。她喊,但喊不出声来。她身上软绵绵的,被螃蟹压得喘不过气来。到了一定时候,她才猛地惊醒过来,却原来是做了一场梦。

梦醒来,贝婕软绵绵的,昏昏沉沉,不辨白天黑夜。有一阵子,她好像进入到了一种奇特的状态。她不知道自己在哪,也不知道自己是谁,她没有欢喜,也没有悲伤,她只看到到处都在下雪,纷纷扬扬的雪。雪中的一切,都历历分明。一只白鹭扬着翅膀在湖面上飞呀飞,一团雪块从树梢坠落下来,一片叶子褪尽了最后的绿色,一只蚂蚁在寒风里老死,乃至于青苔、尘土、细菌,都无一不被她感知着,无一不在她的心尖颤动着……

这一场大雪足足下了半个月。贝婕一辈子没见过这么长的雪天,也没有见过这么厚的雪。

外面的世界已经被大雪覆盖了,除了满天满地的雪白,一丁点别的颜色也看不到。大雪覆盖了贝婕的土房子。土房子的门整日整日关着,只有堂屋前方的一个窗口,才能看到银黑色的天空。

大雪消融足足花了半个月。当耀眼的阳光重新在地面的水洼闪动时,贝婕再次想起贝老实说的那个天火烧世界的传说。

四野无人,冰凌子从树梢扑簌簌往下掉。贝婕感到这个世界被大雪毁灭过了。而她,是唯一的幸存者。

熄灭了火堆,关了门,贝婕带着羊往山外走。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按照时间估算,肚子里的小东西,该是这时候出来了。贝婕不敢再耽搁时间,她拄了棍子,往山下走了一段。

大雪还没有彻底消融。山里的道路很滑,她担心没走多少路,就要摔倒。她停下脚步,看着满世界斑斑驳驳的残雪,不由得踌躇起来。

一边是急着要往山下赶,一边是雪路茫茫,贝婕到这时才真正害怕起来。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如果小东西真的要钻出来,可怎么办呀。贝婕前所未有的希望,这里会有一个路过的人。

她想到了贝老实。她无比想念贝老实。

如果他在这里,该有多好呀。是的,她讨厌贝老实。可是也只有这个让人讨厌的贝老实,才是她可以肆意发脾气的人。他愚蠢、笨拙,却从来没有一丝害她的心。比之于外面那些蝇营狗苟的人来,贝老实真是好到没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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