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回到房子里，生起火堆的时候，贝婕把种种恨意都丢到雪地里去了。这一刻，她明白贝老实是无处不在的，她那些吓人的鬼故事，他那些愚蠢的小动作，无一不印刻在她的身上。
贝老实一辈子没有娶过老婆，年纪很大才抱养了一个女儿。偏偏女儿又跟她不亲不热的。一次次的，贝老实跟在贝婕身后面，热脸贴冷屁股。这是远近闻名的，最好的石匠呀，是一个能让石头开出花来的人呀。
贝婕这时候感觉到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淌下来了。很快，更多温热的东西淌出来了。
“天呐。”贝婕知道怎么一回事了。怪不得早上起来肚子一直发紧呢。那小东西要出来了。他迫不及待地，要一头扎入到这个冰雪世界来了。
贝婕的心噗通噗通跳着。一切都来不及了。要么小命不保，要么像传说里的那些女人一样，自己给自己剪脐带，闯过去。
羊仿佛明白了什么似的。羊咩咩叫着，兴奋地蹿来蹿去。对这即将到来的新生命，它给予了最为热烈的欢迎。
悔不当初呀。早知如此，还不如去医院打掉这个小东西呢。不过念头闪完，贝婕又为自己有个念头而惭愧起来了。现在这种时候，真不该想这些东西的。她只求一切都顺顺利利的，那个小东西能平安出来。
她盼着小东西赶紧出来，小东西偏偏不出来。疼痛与恐惧覆盖了她，眼前的世界都在晃动着，耳边厢传来的，全是嘈杂的声音。火堆噼里啪啦，房外风声呼啸。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困意不停地汹涌着，如同潮水一般拍打着她。
她不住地叫自己不要睡着，但睡意偏偏不放过她。昏昏沉沉里，贝婕感到小东西往外探出来了，她想看一看小东西，但什么也没有。到了某一个时候，时间都空掉了。贝婕只看到一根白色的羽毛，在空中飘呀飘呀。贝婕追着羽毛，身子轻盈起来，仿佛也化作了一根羽毛，跟着飘呀飘呀。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什么东西也都看不见了。阳光灿烂，雪地茫茫，只有一根羽毛在天地间飘呀飘呀。
贝婕感到身上暖烘烘的，羊在身边低声叫着。她看到一团软乎乎的东西，正窝在她的腿间。贝婕的心跟着颤抖起来，这个小东西，到底出来了。是一个肉嘟嘟的女孩儿。
她用自己的衣服包着小东西。她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生下来的，她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剪断脐带的。她只能将这一切归功于老天有眼。老天不让娘儿俩冻死在这风雪里。
小东西的眉眼小小的、嘴巴也小小的，一双眼睛微闭着，不哭也不笑。贝婕抱着她，敞开胸襟，让她趴在自己的胸前。火堆还呼呼往外窜火苗。羊用嘴巴叼了一根木柴，放入到了火堆里。这一段时间，都是羊在添柴。
贝婕又躺了一会儿。她是一个妈妈了。想想先前，她还为着意外怀孕而惊惧，她甚至还想着去跳海。她不觉为自己的想法而羞愧。这一刻，她再不想死了。
早前看到一个个小香菇从椴木上冒头时，她就替这个小东西取好了名，就叫做小香菇。她将陪着她的小香菇长大。她将把贝老实给她讲的那些故事，再一次讲给小香菇听。
她将爱护这个小东西，她将尊重她的想法。再也不是像贝老实一样，一个人闷闷的，不会爱护女儿。以后，小香菇就和她相依为命了。想到这些，她同时也放下了富林斌。
贝婕艰难地支撑着，替自己煮了粥。吃了粥，力气便恢复了一些。小香菇在她的乳头上吸呀吸，什么也吸不到，急得嘤嘤直哭。连带着羊也在边上踩呀踩，急得咩咩直叫。
直到下午，贝婕才算把奶给小香菇喂上了。月子简单又匆匆，到了满月时，小香菇已经白白胖胖了。
贝婕把自己身上戴着的，唯一一件贵重东西，一条小小的银鱼链子，取了下来，套在小香菇的脖子上。这是她在一个旧货摊买来的，老板说是一件古董。她不懂古董，只是单纯觉得喜欢，当时掏了三百块钱买了。小香菇满月了，她把这件小小礼物，送给了她。
大雪消融尽了，满山都是阳光，金灿灿的。贝婕从屋子里找了一条红色薄毯，围在小香菇的身上，才抱着她，带着羊，一步步往山外走去。
自初夏大着肚子入山，到开春抱着小香菇出山，一切都恍如梦境一般。
她并不知道下山的路怎么走。但她想，只要沿着路一直往前走，就总有走出大山的那一天。为了下山，她早做了准备，干粮和干果仔细打包了，预备着给羊驮着。下了山，她将首先去贝桥，带着小香菇去见贝老实。
她不知道贝老实将如何看她。是愤怒地骂她，还是爱怜地疼她？她想象着与贝老实见面的景象。她自己就笑了，不管怎么说，她都是贝老实的女儿呀，就像小香菇是她的女儿一样。随便他是骂她还是疼她，她都将厚着脸皮，把一切都笑纳下来。
下山前一夜，又下起了春雪。薄薄的一层雪，把天地染得纯净。贝婕迫不及待。她抱着小香菇，带着羊，羊驮着干粮干果，沿着山间的路往前走。
走了一阵，贝婕看见一座小小的土殿。殿门悬额上，是“马氏仙宫”四个字。贝婕看了这小小土殿，心里就安定下来了。本县鸬鹚乡是马氏天仙的出生地，浙南、闽东一带很是流行，尤其是鹤墟县，几乎村村有殿，人人晓得马仙孝行。有殿就有村，贝婕知道，再往前走一段路，就该到一个村子了。
心定下来，贝婕抱着小香菇，合掌拜了马仙娘娘，谢了马仙娘娘一路照拂。她又再看门头，是青石门框，门框对联，也是镌刻在青石上，右侧是“古今异宜中外异制孝道本大同虽雕题无可匪议”，左侧是“天空可渡海底可潜人群竞进化知浮伞并不荒唐。”
贝婕念了两遍，并不十分明白，倒想起了贝老实给讲过的浮伞仙渡的故事。故事里说，马仙娘娘有一次从外地讨来了热菜热饭，要趁热送回家给婆婆吃，到大均溪时突遇大雨，河水上涨没有船过河。马仙娘娘便把雨伞倒过来，站在伞里过了河。贝婕过去听这故事，只羡慕马仙娘娘仙法了得。现在她算明白了，前路漫漫，唯人自渡。这样想着，贝婕又拜了一次马仙娘娘，才转过身往前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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