炸药是贝英巧拿到的。先前,乡里说没了炸药,村里还闹出了群架。拘留了人,住院了几个人,每个人都灰溜溜的。
王顺标在村里失了威信,干脆啥也不管了,又钻回老林子里种树去了。每个人都明白,这公路到底是开不成了。丁公村人原本滚烫的心,好比突然浇了一壶冰水,每个人都冷飕飕的。大家看看公路,一个个又都散了。
所有香菇都无精打采的,一朵朵趴在袋料筒上。有什么用呢?没有公路,靠着肩挑手扛,能往外送几个?先前,大家都按照通车计划,扩大了香菇种植。现在通车不了,那扩大出来的香菇袋数,就变成了沉甸甸的负担。香菇发得越多,人心里就越恼。摘吧,运不出去多少。不摘吧,长大了,菇盖薄了,就贱了,卖不了好价钱。
每个人都把乡政府骂了又骂,但骂有什么用呢?炸药又不会从骂声里长出来。自己凑钱买吧,想想真是不甘心。且群架以后,每个人都灰头土脸的,又有谁会去挑头凑钱呢?
没想到,在这节骨眼上,贝英巧倒是不声不响地,弄来了炸药。当她把消息往村里一报,让男人们去乡里挑炸药的时候,村里先炸开锅了。
“就是说嘛,还得靠穆桂英出马。”有人说,“这是穆桂英大破天门阵啊。炸开牛角湾,公路就通了。”
最高兴的还是贝桥婶,她像是刚认识贝英巧似的,围着她转来转去,说:“我孙女是有本事的人。上次我给孙女送饭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我孙女是不挖通这条路不甘心呢。”
贝桥婶碎碎叨叨,逮着一个人,就把自己给贝英巧送过饭的壮举说一遍。有人故意逗她,说贝桥奶奶家里不缺排骨汤,可以多收几个孙子孙女。贝桥婶也不恼,只说只要来家里的,不管是不是孙子孙女,都有排骨汤喝。
这一回,贝英巧的功劳实在是太大了。大到贝桥婶觉得,这也是她的莫大荣光。她的脸上乐开了花。直到看着王平山远远地过来,才故意扭过脸去,悄悄走了。
王平山也是才知道消息的。他看着贝英巧,好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
“真是乡里给的?”王平山问。
他也是走过江西福建,见过一点世面的人。但他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大嫂竟有这么大的本事,能从乡政府弄来炸药。
王顺标都办不成的事情,倒让大嫂给办成了?王平山心里忐忐忑忑。
“真是乡里给的。”贝英巧说。
她把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乡里想着我们村也不容易,终于给凑出来。现在炸药就放在供销社,我们赶紧去挑回来,不然,又要给人挑走了。”
贝英巧这么一说,就有人去取了扁担麻袋。先前就是动作慢,才让别人把雷管炸药弄走了。现在好不容易弄来了,可再也不能耽误了。
在供销社,柳鹤翔副乡长给大家讲了话,又对来挑炸药的人说:“你们呀,可要好好谢谢贝英巧,没有她,就没有这些雷管炸药。”
贝英巧连连摆手,说:“哪里,哪里,都是乡里帮忙。”
大家连连说,乡里要谢,贝英巧也要谢。等开了公路,还要办通车仪式,就叫贝英巧和乡里领导在前面先走。大家一齐笑了。
“哎呀,我们又不是牛,还要先尝新啊。”柳鹤翔说。
柳鹤翔提到的尝新,是本地习俗。到秋天稻谷成熟时,新米做的饭和米汤,要给牛先吃,以示对牛的感谢和重视。村里人一说,柳鹤翔马上就会意到了这一点。
为着这一点默契,大家把先前对柳鹤翔的一点成见,也一股脑儿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一个个都说柳乡长真是好领导。
一群人匆匆忙忙,可算把炸药、雷管、导火线都挑回来了。东西就放在了村里会堂,先造了册子,点明了数量,又定了规矩,是按需领用。负责照看的,就是贝英巧。
贝英巧弄来了炸药,家家户户都没话说,牛角湾也不让贝英巧去开了。没什么人领头提议,大家伙儿都很默契,这段路,就归集体开了。
王顺标又出现了。他跑前跑后忙活起来,有了头脑指挥,丁公村修公路,又像机器一样开动了。
那一阵子,远处时不时传来轰隆隆的响动。家家户户都在轰隆隆的响动里,盘算着开通了公路后的生计。有准备买三轮车的,有准备多养几头猪的。还有的人,则为自己今年没有多种香菇而懊恼,浑然忘了先前还在为卖不出鲜菇而悔恨。每一个人,脸上都带了快活的气息。
贝英巧把炸药锁在会堂里,钥匙拴在腰上。平时就在家里,遇到有人要领炸药雷管,那人就跑到她家门口,喊一声:“炸药哎,英巧,领点你的宝贝炸药!”
贝英巧听到喊声,就依照惯例笑着,跟着人一路往会议室里去。清点了出库的炸药雷管,在簿册上登记了,又让来人或签字或按指头印。那人方领了炸药,小小心心地或抱或背,一路走到公路的工地上去。
那人路上也不免会遇着人。来人就一准儿会故意问开到哪了?那人则多半会大声通报战况:“开到哪了?开到大丘田了,再下去就是牛角湾了。”
跑得最勤的是贝桥婶。这位平山家的大冤家,自贝英巧把炸药弄来后,忽然就变了一个人,把经年的积怨一笔勾销,好像贝英巧真是她亲孙女似的。
对贝桥婶的转变,王平山一时还不能适应。他提醒贝英巧,要提防一点。但架不住贝桥婶常来常往,又天天拿鸡蛋给海菇吃。过了一阵子,贝英巧就把原先的一点防备心都丢掉了,和贝桥婶好得同脚穿布裤,真如一对亲祖孙。
有时,有人喊贝英巧去领炸药,贝桥婶如果在贝英巧家待着,就也一起跟过去,在边上替她搭把手。分导火线、雷管和炸药,虽都不是复杂繁琐的累活,但有贝桥婶搭一把手,贝英巧就省心省力多了。
贝桥婶又是一个嘴巴比蜜还甜的人,逢人就说贝英巧的好。别人看着听着,无一不在私底下议论这件稀奇事。
稀奇事的谜底,过了一段时间后,终于揭开了。
这一天,贝英巧在清点雷管时,忽然叫了起来:“数目不对!”
本来,对领走的炸药、雷管和导火线,每一笔贝英巧都记得清清楚楚的。现在她盘算来盘算去,别的东西都对,就是雷管少了五根。贝英巧又数了一遍,还是少了五根。
贝英巧到这时候总算明白了。怪不得贝桥婶天天粘着她呢,原来是早就有主意了的。她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贝桥婶要偷偷摸摸拿走呢?
先前,对贝桥婶手脚不干净这一点,贝英巧也只是耳闻。这时自己亲身经历,方明白村里人的眼睛都是雪亮的。一直来,出入会堂的,只有她和贝桥婶两个人。拿走雷管的,不是贝桥婶还能是谁呢?
贝英巧找贝桥婶,故意说:“贝桥奶奶,真是怪了,好好的雷管,会少了五根。”
贝桥婶脸色一点没变,说:“不会吧,还有这样的事,不会是你数错了吧?”
贝英巧看她老神在在,知道没有证据,她是绝不会承认的,只好自己吃一个哑巴亏,不和她争了。隔一会,想想,又咽不下这口气,说:“本来嘛,这东西也没什么用。说一声,登记一下拿走就是了。这么不声不响拿走,总是不好的。”
贝桥婶连连称是,又说自己的猪要喂了。她跑得比什么都快,一下子就没影了。贝英巧摇摇头,这个贝桥婶呀。
那以后,贝桥婶就没再来了,就是远远见到了,也很快就躲开。贝英巧倒没把这件事多做张扬。过了一阵子,当所有的炸药雷管都用得差不多时,丁公村的路也就修好了。
大雨早先就买了一辆三轮车在乡里停着。现在路通了,他又回来了,也没等乡领导和贝英巧先走路,便把车子突突突开到了村子里。车子开过的地方,弥漫着好闻的柴油味,气得王顺标大骂了一阵。隔了两个月,王顺标也去买了一辆三轮车,歪歪扭扭地在公路上开着,突突突停在了自家门口。银闪闪的铁皮车壳,晃得每个人眼睛都热乎乎的。
丁公村的路,可算是通了。大家伙儿扬眉吐气,就算是没事干的,也装作有事到乡里的样子,搭着大雨的车,在乡里和村里来来回回。
一车车的麦麸、木材从乡里拉来,有打算一点的人家,都预备着做香菇发大财。那年头,做香菇正是潮流。早一点做香菇的,都积攒下了家业。大家都卯着劲儿,把香菇棚一个个搭起来,又把香菇一茬茬种上去。
王顺标本来也做香菇。后来大家都做了香菇,他就不做了,专门替城里收香菇的老板当向导,他天天带着香菇老板,到各家收香菇,两边帮着谈价格,极力促成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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