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又出了一件泼天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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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年,丁公村除了大雨小雨开了店,还出了一件泼天大事。这事也是出在大雨小雨家。

夏天,雨陆陆续续下了一个多月。丁公村人骂骂天,又求求天,但大雨还是日复一日下着,没有一点停歇下来的意思象。看电视,长江两岸,已是洪涝一片了。大队大队解放军,拼了命的拿身子去堵洪水。人们无不揪着心,盼着那火红的太阳,重新出现在瓦蓝瓦蓝的天上,把她的光和热洒向大地。

趁着海菇睡着,贝英巧在屋子里整理衣服。天天下雨,王海菇的小衣服洗了也不干,贝英巧就备了火盆,在屋子里替她烘烤衣服。

正烘烤着,那边厢走来了王平山,说:“嫂子,贝桥婶来过了没有?”

贝英巧见他问得突然,就说:“没有,她已经很久没来了。有什么事吗?”

上次雷管被偷后,贝桥婶就再也没有来过了。大家其实都知道,雷管就是贝桥婶拿的,但她既然不认,又没有证据的事情,就只好稀里糊涂随她去了。

“她们家,准备跟我们换地呢。”王平山说。

他这么一说,贝英巧就明白了。贝桥婶想换的,是他们家那块宅基地。这块地过去是分给王开山的,后来王开山出走,盖房子的事就耽搁下来了。贝桥婶一家子,想盖房子很多年了,但苦于没钱没劳力,这事就一拖再拖。现如今大雨小雨出息大了,盖房子就在一家人的计划里了。只是现在宅基地少了,有钱缺地事难成,一家子目光看来看去,便看上了贝英巧的地基。

在贝英巧这边,因王平山已经盖了房子。老房子还留着给她住,新的宅基地倒没什么用处。贝桥婶打主意归打主意,却没有找上门来,正式向贝英巧开这个口。

早上,王平山在村里见到贝桥婶时,她半开玩笑半认真,说想换一块地,请王平山帮帮忙。王平山说:“我倒是愿意换,但那是我嫂子的地,我说了不算。”

贝桥婶就愣神了一阵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说:“那是那是,换地肯定要英巧同意的。她不同意,我们也不能强要换。”

贝桥婶随后说起来,自己这些年如何的苦,如何的拉扯后来又瘫痪了的老公,如何等着大雨小雨长大,可两兄弟又不听她的话。

“我说,你们就不要开店了。人家英巧开得好好的,你们再去开,算怎么回事呢。哎,平山啊,儿大不由娘。我讲了也没人听我的话呀。”贝桥婶拉着王平山,又反复说了她们家过日子的苦,说得真真的,一副眼泪马上就要掉下来的样子。

他们家的房子,王平山是知道的,与其说是一个房子,还不如说是一个棚。

本地房子,向来是四面黄土墙,正中开一个大门。贝桥婶的房子,是丁公村的一道奇景。这房子只有背后一堵墙,另三面是杉木板、塑料布,以及一些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硬壳纸、泡沫、稻草,顶上并无片瓦,也是清一色的、用本地手工艺编制的稻草盖子。

贝桥婶一家六口三代人:贝桥婶夫妻,大雨一家三口,单身汉小雨,就住在这样一个棚里。在棚外面,放着一些破旧的坛坛罐罐。其中一个罐子里,倒种着一丛红色大丽花,也不知道是这家里哪位爱花人士的手笔。这个旧草棚,唯一的一抹亮色,就是这丛大丽花了。

贝桥婶计划盖房子,已经计划很多年了。过去差一点盖成了,后来贝桥叔被平山父亲打成了残疾,这事就耽搁了。现在听贝桥婶说起盖房子的事,王平山心里也有点过意不去。

因此,他面上虽然说这事他做不了主,但心里已经打了主意,准备跟嫂子说说,把宅基地换给他们算了。反正,现在他们宅基地也够了,嫂子那块放着长草也是长草,将来真有需要,把老房子拆了,再重新盖也就是了。

王平山提了一嘴,贝英巧已明白了他的意思,说:“海菇还没分到田呢。”

现在耕地采用的是“增人不增地、减人不减地”的原则,王海菇是后来出生的,没有轮到分田地,贝英巧家还是维持原有的田地。既然贝桥婶提出来要换宅基地,贝英巧就想着,为王海菇也换一丘田来。

王平山想了想,说:“贝桥婶家,有一块水田,临着我们枫树岭那块地。我看那块水田挺好,拿来可以做秧田。等插了秧,连水都不用看的,常年都有冷水出来。冷水的地方,还可以围一个小塘,种点茭白。冷水里长的茭白,脆嫩鲜甜,很落饭。”

“这块地,她恐怕不肯换吧。”贝英巧说。在农村,常年自带冷水的田,每户人家都把它宝,谁又舍得拿出来呢?

“不是这块,就不换。”王平山说。他知道贝桥婶家对宅基地的渴望,现在他们家住房正是最紧张的时候。没有一块宅基地,就盖不了房子,盖不了房子,像他们这样的人家,三代六口挤在一起,就不会安生。

从这个道理来说,宅基地就是安生日子。跟安生日子比起来,冷水田虽然宝贵,又算得了什么呢?他相信,贝桥婶会算明白这笔账的。

贝英巧听王平山这么肯定,也跟着肯定起来,说:“好,那就要这块地,不是这块地我们不换。”

两边通了气,把主意拿定了。果不其然,到了下午,贝桥婶就笑嘻嘻来了。贝桥婶走近了,不说宅基地的事,倒先从口袋里掏出了一袋糖果,说:“这是我家大雨从外面带回来的,说是外国的糖,给海菇也尝尝。以后啊,海菇也出国留学去。”

两人说了一会儿王海菇的事,贝桥婶才又提起雷管的事,赌咒发誓说,“天地良心啊,我真是不该到会堂里去。现在不知道哪个害人精拿了东西,倒算在我的头上来了。孙女啊,你贝桥奶奶,一辈子做人都是清清白白的,别人一根针掉了,我都要还给人家的。”

贝英巧笑笑。这位贝桥婶,可真是个清白人呀。

贝桥婶说了自己的清白,又把她家的悲惨史说了一遍,才正式说到宅基地的事情。

贝英巧按照和王平山讲定的,提了水田的事,贝桥婶当时眼泪就下来了,说:“孙女哎,孙女,你这是要了你奶奶的命根。”

贝英巧于心不忍,但想想抱养海菇后,家里的田地还是没有多分一丘来,就说:“奶奶,我也就这么一提,你要不愿意就算了。地我还留着给我海菇呢。”

贝桥婶听她这么说,就咬了牙,说:“哎,真是狠心的孙女呀。我和你奶奶,过去是同脚穿布裤的。既然这样,就这么说了。水田跟你换了。”

说着,又抹了眼泪,说:“孙女哎,孙女,你奶奶做人一世,真是苦一世哎。家里那个老的,瘫了这么多年,里里外外都是我。”

贝英巧被贝桥婶说的,也跟着掉了眼泪。两个人在那里眼泪汪汪,好像不是在谈一笔交换,而是在回忆一段共同的苦日子。两个人哭了一回,都觉得值了,两边说定,约个时间,就找人看着,立个字据就算数了。

贝桥婶临走,贝英巧送她到门口,雨还在哗啦啦下着。贝桥婶把斗笠往头上一戴,身上披一张破破烂烂的塑料布。贝英巧看时,那斗笠上,还用墨水写着一个斗大的“杨”字呢,也不知道贝桥婶是从哪里摸来的。

贝英巧看着贝桥婶扎入雨帘,又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回到房间。雨一直下,到处都湿漉漉的,贝英巧拨了拨火盆,将竹制火盖子放在了火盆上,又把海菇那些衣服翻了一个面,仍旧放在火盖子上烘焙着。

屋子里弥漫着火烘衣服的温暖气味。贝英巧也凭空多了一丁点儿暖意。

突然间,外面传来了轰隆隆几声巨响,睡梦中的海菇被巨响惊醒,哇哇哭个不停。贝英巧的心也砰砰跳个不停,她赶紧抱着海菇,轻轻拍着哄着,才算把她安抚下来。隔了很久,她才抱着海菇往外张望。这巨响来得突然,贝英巧疑心是打雷,但想想又不是。她听过打雷,打雷声是从天边传来的,要闷一些。这一声巨响,更像是从村里传来的,听起来,像是开公路时的放炮声。

现在公路已经通了,哪来的放炮声呢?贝英巧想去看看,但外面下着大雨,带着海菇却也不方便,只好忐忐忑忑,只等着有人路过时好问一声。

偏偏逢着雨天,都没有人路过她的房前。贝英巧既等不到人来,心里就凭空慌兮兮的,脑子里胡乱想来想去。约莫过了个把小时,沈秀珍来了。

她一来,还没踏进门槛,就先喊一声,“祸事了,贝桥婶闯祸了。”

事情的原委就明白了。连日下雨,贝桥婶那个棚子进了水,连同她收藏着的,准备用来炸岩宕取青石盖房的炸药和雷管都潮湿了。贝桥婶心疼炸药雷管,就把它们放在火盆边慢慢烘焙。不想,她临出门时,忘了把炸药雷管取下来。

贝桥婶在贝英巧家里谈了事情,刚回到家,也许是命里有数,那雷管就受热到了临界,轰隆一声,把贝桥婶、大雨他爸、正在睡觉的大雨老婆和他们家那个窝棚,都炸上了天。大雨小雨听到巨响,一道烟跑回家里,但已经晚了。看着被炸得稀巴烂的家,小雨喊了一声“妈呀——”就晕了过去,大雨发了疯一样往冒着烟的、泥泞的家里扑去,任谁都拉不住。

村里人陆陆续续赶来,有人赶紧给乡里打电话。大家在那冒着臭味废墟前站了一阵子。过了一阵子,早有乡里的干部过来,把事情都捋清了。

贝英巧直愣愣的,就在个把小时前,贝桥婶还在跟她说宅基地的事情呢,两个人还一起掉了眼泪呢。谁想,话音刚落,那边厢就出了祸事。贝桥婶一辈子爱摸一点小东西,临了,把命搭在了摸来的几根雷管上。

夜色深沉,雨还在下。贝英巧看着外面的无尽夜色里,贝桥婶提着篮子,篮子里是一个搪瓷罐,罐里装两片肉排骨。贝桥婶戴着斗笠,披着旧塑料,湿漉漉站着。贝英巧的喉咙哽住了。

“贝桥奶奶哎——”

办了贝桥婶、大雨爹、大雨老婆的丧事,大雨小雨两兄弟也没来找贝英巧提换地盖房子的事情。两兄弟把店铺又扩了一间用来住宿。扩建的那间,仍旧是破破烂烂的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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