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菇四岁时,机灵劲儿已经抖露出来了。她一双眼睛水灵灵的,什么话都会说,活像天上的燕子。她又会唱歌,指着什么,就能唱什么。
她有一首“真稀奇”的歌,让人听了都觉得真稀奇。她唱:“黄瓜黄瓜真稀奇,就像青龙躺田垟,大风吹走不见了。白云白云真稀奇,就像一群大白羊,大雪落下不见了。花菇花菇真稀奇,就像雨伞开了花,大雨收走不见了。”
没有人教她,她不知道哪里就会唱了。村里人都爱逗她,叫她唱这个唱那个,王海菇就真能一直唱下去。人人都说贝英巧养了一个女秀才,将来要去考状元。贝英巧一家子也在暗地里啧啧称奇,觉得真是有意思。
转眼,王海菇入学了。二年级下学期,上面来消息了。消息是王顺标在牌桌上宣布的:“明年起,三十人以下的村小全部撤并,并到哪里?全部并到乡里去。乡里的初中撤掉,统一并到梅溪镇去。”
消息跑得快,到第二天,村里就全知道了。有门路的,就赶紧托关系,准备直接带小孩去城里读书。形势变化快,早两年还金贵的香菇,现在的价格是一天不如一天,从两块钱一斤,跌到了两三毛一斤,对方还挑挑拣拣。
过去赚了钱的,如今把钱全还回去了。过去没赚到钱,如今时运不济,一头栽进香菇这个坑里的,更是亏得眼泪都流不出来了。偏偏香菇这东西,又都是早有投入的。香菇寮、香菇灶、烘干机,都是花了本钱的,不做不行,做了更亏。人无一不在煎熬里盼着,盼着菇价能重新回到原来的价位,好让吃了香菇亏的人,也能赚回一个本。
这其中,也有明大势的,知道现在做香菇的人太多,无论怎么等,都等不到涨价了,就果断把那点香菇家当也舍了。他既吃过香菇的饭,晓得拿了钱,是可以买到米的,就再不愿意把劳动耗费在种田上了。一个个的,都进了城去,踩黄包车、工地拌水泥、铁厂抬铁水、山上砍树、矿山采矿,在城里租房安起家来。
既租房安了家,就多少有了城里的眼光,晓得城里的孩子,毕竟教育要好一点。他的心思就不免往城里的学校想,猫有猫道狗有狗道,无一不拼了命的,要把孩子往城里的学校送。
往城里走的大势,在村小被撤掉的时候,开始显现出来了。这是新世纪头十年的事了,农村产业的空心、教育结构的调整,伴着中国社会的快速发展,形成一股浩浩荡荡的潮流,迅速冲决和携裹着无数个像丁公村这样的村子,在现代化的路上狂奔。
这是后话了。且说那些还没有体味过城市种种妙处的人,他又没有门路的,则心忧着这小小孩儿,怎么走八里路,到乡里去读书。唯一值得安慰的是,村里通了公路,又有王顺标、大雨两部三轮车,只要舍得出钱,他们是会送的。
贝英巧缝了一个小小的米袋子,又托人做了一个木箱子。这都是为王海菇到乡里上学准备的。米袋子是每个星期去学校,装米用的;木箱子,是放在学校宿舍,放米、咸菜罐、零花钱、饭盒、筷子勺子和衣物用的。到了新的学年,十一岁的王海菇,背着一袋米,到双鹤乡小学上三年级去了。
王海菇到乡里读书,来回都是走路。她小小的身子,扛着一袋米、米里放着一罐咸菜,每周日下午从家里出发,走八里路到小学。到了周六上午,又背着空米袋、空咸菜罐子,沿着山路走回家。
村里有两部车。王顺标一部,大雨一部。王顺标的车,是摆放用的。他是自己学的车,没交过师父钱,胆子又小,开起车来左拐右拐,刹车油门交替不停。看的人心惊胆战,坐的人以命相托。
他自己是知道自己本事的。为着人的安全,他倒也不常开他那部车,只把明晃晃的铁皮车子往村里一停了事。这是他作为一村之主的威严与派头。
大雨和王顺标不同。大雨是跟着老师父,正儿八经学过的。学完车,老师父又把他那部三轮车,作二手卖给了他。早在村子还没通车的时候,大雨就来来回回,在乡里和县里开三轮车了。他年轻胆大,又是正经学过的,拉货拉人放空车都在行。如今村里学校并到乡里,大雨就凭空多了四趟生意。周日开两趟,把学生送到学校,周六开两趟,把学生从学校接回来。一车可以坐八个人,每人出两块钱,每个星期有稳稳五六十块的收入。
除开少数的几个人是不坐车的,大部分人都乐意坐车。
王海菇是铁定不坐大雨车的。两家人合不来,先有会堂打架的事情,后来又有开店的事情,贝桥婶的事情,现如今就是大人碰面,都是各扭着头,互不说话的。王海邦、王海菇有志气,都是不坐车的。
王海邦是走路到乡里,再搭车去县里读高中。他回家少。大多数时候,是王海菇自己一个人去学校的。
对兄妹俩死活不坐他的车,大雨心里是明白怎么回事的,嘴上偏回回跟人冷淡地说:“有些人家,省那两块钱,就让他省呗。我车还坐不下呢。”
周日下午,当王海菇沿着公路慢慢走的时候,大雨故意把喇叭按得叭叭响,等车靠近了,又故意加一个油门,让车放一个臭屁,然后扬长而去。他回回这么做,有在路边干农活的村人看了,也为王海菇抱不平,骂一声:“他妈的。”
王海菇五年级那一年暮春。雨一天连着一天,到处都湿漉漉的。这一天上午,正是放端午的日子。贝英巧知道王海菇爱吃碱水粽子,早早就把米备了,包了粽子,在锅灶里煮着。
她慢慢往灶里添火,估摸着时间,等着王海菇一到家,就可以吃到煮得透透的碱水粽子。这时,她忽然听到门外有人喊她。
听声音,像是小雨。出门一看,果然是小雨。
“快,快,出事情了。”小雨大着舌头,手里抓着手机,也不说什么事情。
贝英巧心里咯噔了一下。小雨和他们家,是仇人一样的,不是天大的事情,断不会这样跑来。
“我哥打电话来,你女儿被山压了。”小雨说。
贝英巧只觉得脑袋嗡了一下。她觉得好像有什么事发生了,但脑子里却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看到小雨朝他挥舞着手,嘴巴一张一合。她想听清楚他到底在说些什么。但她什么也听不见。她心里知道,小雨来说的,必定是一件天大的事情。如果不是天大的事情,小雨是不会来他们家的。但到底是什么事情呢?她一点也听不明白。
还是赶过来的王平山和沈秀珍先听明白。他们一左一右扶住了贝英巧,这时贝英巧才听到小雨说:“在老鼠梯下面一点,塌方了。现在人都往那边赶。”
断断续续的,贝英巧听明白了那件天大的祸事。公路塌方了,她的女儿,她的海菇,刚好在塌方的下面。现在,她的海菇还在塌方底下,村里的人都赶过去了。
她看见王平山的嘴唇在颤抖着。她看见小雨的裤子上全是泥巴,身上湿漉漉的,他连雨伞都没拿,就一路跑来报信了。
“秀珍,你陪嫂子坐一下,迟点再过来。我现在就去。小雨,你再喊一些人过去帮忙。”王平山说。说完,他从门口拿起一把锄头,也不打伞,也不披雨衣,连鞋子也不换,就跑了。
到了公路边,王顺标的车子已经突突突在响着了。
王顺标冲他喊:“上车。快。”
车里已经坐了四个人了。王顺标又朝正赶来的人喊:“快,上车。”
等车里坐满时,王顺标开着他的宝贝三轮车,歪歪扭扭,发了疯一样,朝着老鼠梯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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