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事是连日的雨闯下的，根子却在开公路。前些年，丁公村里开公路，又挖又炸的，路边的山体就疏松了。山里土层松软，一到雨天，大大小小的塌方，本也是很常见的。这几天连续下雨，就更加剧了塌方。
上午，大雨开车从学校往村里拉人，到被本地人叫做老鼠梯，实际上是一个陡峭山坡下面时，看到王海菇一个人，也不打伞也不披雨衣，像一只水老鼠一样，沿着公路走着。
看到王海菇那孤零零的身影，大雨有点于心不忍，便是破天荒地没有故意按喇叭。他把车停在了王海菇身边，朝她喊：“上来吧。搭你回家。”
王海菇看了一眼大雨，没理他，自顾自往前走。大雨又往前开了一点，停在那里，等王海菇过来，才喊：“不收你钱。这么大的雨，你走回家，要生病的。”
见大雨这么说，车上的孩子也喊王海菇上车。但王海菇认了死理，知道大雨小雨一家是自己家仇人，就是不理大雨。她还故意把头扭到一边。
大雨热脸贴了冷屁股，也生了气，一踩油门，说：“好好好，我的车烂起来了，求你来坐。那你就淋回家吧。”
车开了十来米，只听到后面噼里啪啦响了一阵，滚落了一阵乱石。紧接着，轰隆一声，半片山都塌下来了。
“天修唉！真些作啊！”大雨嚎叫了一声。他加快了油门，开着车冲出了老鼠梯地段，到了宽敞的地方，才把车停下来。
“你们都在这里，不要乱跑。”朝车厢里喊了一声后，他顾不得危险，像发了疯一样，往塌方的地方冲去。
塌方的地段，足足有七八米，都是些石块土块。大雨大声喊着海菇，没有人回应他。他朝山坡上看看，塌方已经塌干净了。他朝兜里摸啊摸，摸出一只手机。翻了盖，他要给王平山打电话。
但他没有王平山的手机号。他赶紧给弟弟小雨打电话。让他去给贝英巧报信。
打完电话，他感觉自己腿都软了。家里爆炸那天，他发了疯一样往里冲，用手扒拉了一阵，才晕乎乎瘫软在地上。现在，他又感到晕乎乎的。那么多的雨，那么多的石块，那么多的泥土，天啊，它们怎么连一个小小的孩子都不放过呢？
“救人啊，救人啊。”他听到有几个孩子的声音。他把车停在不远处，叫那些孩子在车里等着，但孩子们知道出事。一个个都跑过来了，叫着要救人。
“大雨叔，救人啊。挖石块。”有人喊。他们和王海菇一个学校，平时都在一起玩。这时见伙伴被埋在下面，一个个都喊着要救人。
“对，救人。救人。”大雨说。他嘴里说着，估摸着王海菇可能被埋的地方，先爬上了塌方的坡，搬起一块石头，往路下方滚去。很快，更多孩子也爬了上去。
当村里的大人们赶到时，大雨和孩子们，已经变成一群泥猴子了。他们只剩下一双双眼睛，还在闪动着。大人们拿着工具，也加入了。他们一边呼喊着海菇的名字，一边小心地挖着泥土和石块。
王平山蹲在地上，整个人都木了。他的锄头放在边上，一铲土也没有挖。临近中午时，有人喊了一声：“在这里了。”
大家聚拢过去，小心地清理掉压在她身上的东西。王海菇小小的身子，蜷缩着，露出来了，像一个睡着了的婴儿。
围着王海菇，所有人都不说话了。王平山冲过去，喊了一声：“海菇呀——”
他跪在地上，抱起海菇。海菇是那么轻，轻得就像十多年前，他从廊桥头的雪地里抱起她一样。现在，他又一次抱起了海菇。海菇是那么重，压得他想站起来，却怎么也站不起来。
那年，他把海菇交给了嫂子。现在，他不知道该怎么把海菇交给嫂子。嫂子其实早就来了。就在大家拼命挖土的时候，她跪在塌方前，哭得死去活来。陪着她的是沈秀珍和王拐老婆。现在王海菇出来了，她倒不哭了，伏在沈秀珍的怀里，也不知道是醒着还是睡着。
“海菇呀，我的苦命的宝。你是喝我的奶长大的呀。”王拐老婆爬到了王平山的身边，她是心软的人，早陪着贝英巧哭过一阵子了。这会儿，她见了王海菇睡着后的样子，更是悲从中来，在海菇面前哭叹。
“你呗日日吃我的奶，吃了我的奶，你呗一日比一日乖。你作甚今日不乖嘞？”王拐老婆哭。
“你呗从小会唱歌，指到哪里唱哪里。你呗回回碰我喊大娘，你呗今日作甚不喊嘞？”王拐老婆哭。
“你呗吃了我的奶，要认我做奶娘。嫁人你要送我猪脚和皮鞋，你呗今日怎么舍得去嘞？”王拐老婆哭。
王拐老婆拖着长长的腔调，带着赶过来的女人们，也跟着抹了眼泪。一个个都回忆着海菇的点点滴滴。
“我说，平山，还是给孩子洗洗身子吧。”王顺标说。
王平山抱着王海菇，站起了身子。贝英巧站起来了。她把手放在海菇的脸上，借着落下来的雨水，还有水沟里的积水，轻轻地擦着。海菇是第一时间护着头的。她的头上没有伤。王平山抱着海菇往前走，贝英巧跟着，沈秀珍扶着贝英巧。
村里人一个个泥泥水水，提着工具，跟在一家子后面。
“不该呀。怪我，都怪我没把她拉上车。”大雨跟在后面说。他走到了车边，说：“上车吧，让海菇坐车回家。”
贝英巧犹豫了一下。王平山想了一会儿，说：“大雨……”
“别说了。上车吧。”大雨说。
一家人这才上了车。后来，大雨多次和人说起这次塌方。他是眼睁睁，看着一个娃娃，在自己的眼前消失的。他与王平山一家有仇怨，也并不喜欢王海菇这个孩子。但悔恨却常常萦绕在他的心尖，说到底，上一辈的事，跟孩子有什么关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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