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含情脉脉的目光,虎视眈眈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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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人重新走到大堂来。王平山走向贝英巧那一侧的正房。这才是他们这次回家的正事。

王平山摸出一个钥匙。钥匙用红色尼龙绳子串着。这是贝英巧走后,王平山他们给她换衣服时,从她口袋里摸出来的。那枚小小的铜钥匙,被她日日夜夜,摩挲得光滑圆润。

王平山把钥匙插入锁孔,锁纹丝不动。他们两个来来回回,折腾了好一阵子,但这把锈迹斑斑的来锁,却还尽责地把守着门。王平山找来一把同样锈迹斑斑的斧头。斧头和锈锁商量了好一阵子,锈锁才勉强同意把门让开。

进了门,王移山在后面,拿着手机拍了又拍。兄妹两个有一搭没一搭聊天,好像曾经有的一点芥蒂,都解开了。祖宅在上,父母在那里看着呢,两兄妹多少都收敛了自己,和和气气的。

“过了年,你就六十九了,到时候要给你祝寿。”王移山说。本地风俗,祝寿祝九不祝十。王移山合计着,等明年,就给自己这哥哥买身衣服,砍条猪脚,好好热闹一阵子。

一母三兄妹,大哥王开山是个王八蛋。现在父母不在,只有这个哥哥是亲人了。王移山在祖宅里拍来拍去,感觉到自己好像变小了。她小小的,穿着破烂衣服,光着脚,手里拿着半块烤番薯,仰头看着哥哥。平山哥哥,两道眉毛又粗又浓,一头黑发也很浓,他刚从山里回来,脸上都是汗,拿起桌子上的碗,咕咚咕咚就是一碗凉水。哥哥二十六岁,妹妹九岁。那时大嫂刚进门,大哥这个王八蛋就跑了,爸爸死在大哥结婚前头,整个家全靠平山哥哥撑着。

王移山心疼他哥哥。哥哥六十九了,眉毛还是又粗又浓,头发却花白了。现在,这位老哥哥,领着她打开了大嫂的房门。他们要把那个王八蛋留给他们的嫂子,连同嫂子在世上的痕迹,都一股脑儿清理掉了。

大嫂的房间,被东西塞得满满当当。进门右手边是床,床铺上是两个大木箱子。箱子里也不知道放了些什么。左手边,是一排柜子,挨着柜子,靠近窗边的墙角,是一张长桌子。长桌子过去,对着床的,是四四方方的窗户,窗台上胡乱放着几刀箬叶。房间的三面已毕,剩下一面,正对着门的,依次放了竹簟、箩筐、长条凳子、木桶等,越显得这房间拥挤不堪。

两个人走到窗边,长桌子上的锅碗瓢盆。这些已经不用了的餐具,被大嫂收拾起来,叠放在桌子上。桌子上,还有一瓶腌制的藠头。一个个雪白的、半透明的藠头,安安静静地在盐水里待着,仿佛还有人会过来吃它们似的。

“你大嫂的腌藠头还在呢。”王平山说。他拿了那瓶藠头,自己打开,拿筷子搅了一下,夹了一个放到嘴里。

“别吃了。过期。”王移山说。

“嘿,你大嫂做的东西,也就吃到这回了。”王平山说。

王移山一听,也用筷子夹了一个来吃。那不知道泡了多少年的藠头,齁咸齁咸的,只苦到胃里心里,直苦得王移山眼泪汪汪。

王移山把罐头重新拧紧,摆回到原来的地方,把筷子也插回筷筒去了。筷筒上面,挨着墙挂着的,是一个方方正正的相框,里面是一些老照片。当中有一张,是贝英巧抱着一个女孩儿,坐在门前的青石条凳上。王移山看到,眼泪又下来了。

“那个孩子要是还在,现在可以嫁人了。”王移山说。女孩儿是贝英巧领养的小孩,拉扯到一十三岁,没了。白发人送黑发人。贝英巧身体本来是很壮实的,这一场祸事,让她整个人的精神垮掉了,身子也跟着虚起来。

“怪我,怪我啊。我就不该把孩子抱回来。想大嫂享儿女的福,没想到却叫她苦一世。”王平山说。

王移山又抹了眼泪。王平山说:“移山,我们家欠你嫂子的,下辈子都还不完了。”

王移山不接话,只是抹眼泪。两个人沉默着,开始收拾贝英巧的屋子。竹簟长凳扛走了,箱子碗筷搬走了,床架桌子抬走了,棉被衣服抱走了,一本旧《新华字典》也被拿走了。房间里的东西,一样样被拿走,放在了屋子外的晒谷场上。屋里的减法做到一定份上,留下来的、少数的几样东西,倒叫人踌躇起来。

首先是一本账册。贝英巧读过扫盲班,会简单记账,往来村里的人情往来,都有记得。现在,这些人情账,就记在这本黑皮笔记本上。

王平山和王移山翻了翻,多是些小账目。东家嫁女儿,西家娶媳妇,南家盖房子,北家送老人,贝英巧一五一十,把包出去的钱都记上了。她自己这边,没办过什么事,自然没有进账。独独后面两三页,零星记了几笔,是过年过节时,人家送东西、给钱的,也仔细记了,预备着来日偿还。

“你拿着,就按账上的人叫。”王移山说。

王平山收了账册。墙上还挂着一个照相框。刚才顾着清理,竟忘了把它取下来。王平山只好从自己屋里拿来凳子,扶着凳子,让王移山爬上去取了相框。两人又把后盖打开,取出来了里面的照片。

两个人相互看看照片。末了,照片也交到了王平山手上,他把它们夹在账册里。王移山拿了空相框,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门。到了外面,点了火,把贝英巧的遗物一件件挑出来烧了。

王平山一件件烧贝英巧的衣服。烧到底下,露出了两件崭新的旧毛衣,一件黑色、一件灰色,都是男人的毛衣,想来织起来有些年头了。

“王开山真不是东西。”王移山骂一句。这么多年,她对王开山的恨意,并未随着时间的流走而褪去。她已经有点不记得王开山长什么样了,但他对这个家庭的背弃,始终如同一根刺,扎在她的心上。在这个家最难的时候,王开山这个王八蛋,丢下了一家子跑了。他自己跑了,倒把一箩筐一箩筐关于他的闲话,丢在这个村子里。

那一阵子,他们死了爹,跑了大哥,又死了妈,歹运一件连着一件。走在村子里,到处都可以看到不一样的目光。那些目光含情脉脉的,但又虎视眈眈的,他们关心着这个家的一举一动。他们给予这个家以必要的同情和帮助,但他们又随时准备着冲上来,把属于这个家的东西吞食干净。

山林啊、菜地啊、水田啊,甚至是屋子上的瓦片,都有人盯着。二十六岁的王平山,要守住这个脆弱的家,守住九岁的妹妹,有时夜里都是翻来覆去的。王移山要更长大一点才明白,这个家没有坍塌,甚至还往上走,不光是二哥王平山在撑着的。大嫂贝英巧,在王开山跑了以后,也充当了屋子的大梁,她穿男人的衣服、干男人的活,上山下地,活成一头“泥牛”,把王开山突然丢掉的担子,挑起来了。

她本来可以离开这个家的。但她留下来了,这个从未和王开山睡过一个夜晚的女人,以王开山老婆的名义,守住了王开山名下的山啊田啊,也替他们守住了在这个村子生存下来的根基。

火苗摇摇晃晃,映照着王移山的脸红扑扑的。现在轮到烧王开山的那两件毛衣了。他们都没想到,王开山撇下她跑了,贝英巧倒偷偷给他织下了毛衣,还一直小心藏着。

王平山把手在毛衣上摩挲了一会儿,就把两件毛衣先后丢入了火堆里。不一会儿,毛衣就烧尽了。两个人轮流着烧东西,烧了好一阵子,天色渐渐黯淡下来,遗物才全部烧结束。王移山用一个水桶提了水,扑灭了火星,两个人才放心下来。

王平山锁了门,两个人往停车场走。穿过竹林的时候,才陆陆续续看到有人活动。村里人碰着他们,都来问贝英巧的事情。王平山和王移山只好一次次,把贝英巧身后事的安排都说一遍。又有人回忆起往日贝英巧的事来,听说她连骨灰都不留,要撒到大海里去,个个都唏嘘夸赞。

五六百米的路,两人走了一个多小时,才勉勉强强走到车边。

王移山把车子发动,把窗户开了,又和乡亲们打了招呼,慢悠悠开过去。直到从后视镜里看不见人了,才关好窗户,点了油门往城里走。

车子出了村,过了一个拐弯,有两座石头崖兀立高耸,有如牛角相峙。本地土名叫牛角湾。过去相传,太上老君养的牛私自下凡,到这里为非作歹,搅得地方不得安生。后来太上老君知道了,就施法把牛定在了这里,下了法旨,东海水干、南山石烂,石牛才可以返回天庭。

因这个传说,丁公村人建房子的时候,都爱到这里采石料。一来是神牛镇宅,二来是这里的石料,确实也比别处更硬一些。丁公村人在这里开采出了一个个石头窟。

王移山开着车子,从这些石头窟前路过,不免想起年少时,自己和同伴在石头窟里的冒险游戏。她也不免想起当年,丁公村人就是在这里削下一层层岩石,硬生生挖出一条路来的。

想起挖山开路的事,王移山就想起了大嫂,说:“这段路,是大嫂开的呢。”

她说的是当年开公路的事。那时节,乡里到处都是修路的消息,村村都火急火燎地忙着修路。丁公村也等不住了,大伙儿沿着祖祖辈辈踏出来的小路,用锄头、钢钎、畚箕,一寸寸往外抠路,盼着把路通到乡里,好让三轮车冒着烟突突突开进来。丁公村开路,用的是分户包干的办法,除了几段难度大的,发动大会战外,其他容易的路段,是按里分到各家的。村里先把每一段路标了号,再让各家各户来抓阄,抓着哪段,就是哪段。限定了时间,包干完成。

贝英巧是在王开山的户头下。虽则大家都知道,王开山在新婚夜跑了后,就没有任何消息了,贝英巧户,就是她这么一个劳力。且村里也讲定了,每户得帮贝英巧一个工,也就是在这个路段,都出一人帮助干一天。

本来按照这个安排,已经定了,但临开工那一天,事情有了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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