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从十里春风处等待每一个人(中)

换源:

  时间,是回忆的敌人。

当阿德从他所在的城市的工业区转十八路公交车去火车站时,他能明显觉得这座城市与他刚来之时不一样了。出工业区的第一个站台上,已经立了一块醒目的电子屏,屏幕上,广告与公交车的实时信息交替转换着。而离那个站台不远处的公园里,在其入口处,新添了几尊人物雕塑,那些雕塑的形态各一——穿着西装,容光焕发的职场精英;手握扳手,豪气干云的机修工人;戴着太阳帽,袅娜多姿的都市靓女······似乎这座城市想要告诉那些远走他乡的脚,这里不会再让你们无处安放。当公交车再经过一座购物中心时,下一站便是火车站了。阿德透过车窗望向购物中心前方的广场上,人们鱼贯地经过那里,檀郎谢女,老妪孩童,每一件衣服都没有雷同。几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在广场的一隅里盘膝而坐,其中一位戴着贝雷帽,正摆弄着面前的滑板。几块市政施工的牌子放在离那些女孩十来米远的地方,它们后面围起来的一大片警示区域内,原来的方形瓷砖已经被全部取下,而看起来更精美的菱形瓷砖还未来得及墁,一摞摞地零散分布在上面。翻过广场尽头的阶梯,原来十分醒目的一块红色招牌被撤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块典雅黑背景中间写着一个“喰”字的招牌。那是做什么的呢?

当阿德在一阵令人垂涎生津的孜然烤肉味中回过神来时,公交车已经停了。阿德情不自禁地瞥了一眼摆放在烤架上的肉串。在那面前的人堆里,两对情侣手挽手地站在了最前面。而有几位“可怜虫”,他们正从后面的队伍里,投去羡慕的目光。阿德从不会一个人去光顾诸如奶茶烤肉这类的饮食店,因为站在人群里孤零零地他,那种感受无异于独自一人去电影院看了一场两分钟的电影。也许除了他,没有人会在乎故事的结局。

爱,真好。

当阿德抵达火车站时,时间刚好是中午。就在他想着先进站买桶泡面果腹时,入口处扽着的一块告示牌却拦住了去路,只见那上面写着:

火车站南面广场正在重新规划施工,在南广场乘车的旅客,请转到北广场乘车。由此给您造成的不便,烦请谅解。

二零一八年九月二十一号

没有办法,阿德只得提拉着他的赭色行李箱,沿着南面广场的过道下到一旁的马路上,再穿过斑马线,去到马路另一侧的站台坐上了十一路公交车。

“这座城市似乎什么都是新的,什么都不会老去,就连你们也不愿意老去。”阿德望着火车站外面人行道上种植的一排排梧桐心里有些不怏。如果没有金黄的落叶在余晖中飘荡,来年的秋天,风应该是不会从遥远的海岸边吹回故乡了。

为了奔赴故乡的秋天,也为了在中秋能与爷爷一起团圆,阿德怀着一种年少时读《故都的秋》的心情,在明媚的晨曦中出发,踩着欢快的步子,跨越大半个中国,在第二天的夜晚,中秋的前一天,终于是坐到了那长途客运站对面的长椅上。阿德从行李箱里取出了厚衣物,盖在身上,故乡所在的城市已经很明显可以感受到凉意了。这个时候,灯光也暗了下来,阿德便也多出几个朋友,有几颗星星跳出了黑暗出现在阿德睢盱的视线里。他就那样安静地注视着他们,为什么人们总喜欢仰望星空呢?难不成邈远的时代,最初的那些生物是根据星星的模样一点点演化而来?是吧,每个人都与之对应天空中的一颗星。最后,阿德影影绰绰的听见身后马路上响起一阵发动机的声音,随后就在这咿唔声中睡了过去。

当阿德醒来时,对面的客运站刚好开门了。此时,天刚蒙蒙亮。阿德先睡眼惺愡地在椅子上伸了伸懒腰,缓了缓神,然后起身将那件厚衣服装进行李箱便径直穿过马路朝售票厅走去。

此时的大厅里已经有七八位旅客站在售票厅窗口前了,只是售票员的座位还空着。大概十分钟过后,一位身材微胖戴着眼镜的中年女人推开售票厅里面的一扇门进来了。只见她一边打着哈欠,一边问第一个人:“去哪里啊?”

“金石。”一个很浑厚的声音在售票厅里响了起来。听到金石这个地名,阿德有意地侧着身子从后面望了一眼。那名男子穿着栲胶鞋,着一条迷彩裤,上半身披着一件发黄的旧夹克。他双手倚在售票厅窗口的台子上,任凭脚底的一个黑色帆布包的背带滑落在地上,欹倾着头向售票员询问着:

“啊,十点啊,还有没有早一点的?”

最后,那名男子踌躇地拿着车票在售票厅里晃悠了一阵,才下到候车室去。

轮到阿德时,也许是刚刚才游沐于故乡的空气中,阿德有些兴奋,抑或是担心隔着玻璃害怕那售票员听不清,因此略微提高了声调:

“我去木屲!”

那售票员白了阿德一眼。也许是瞌睡睡醒了。

“啊,十点啊,还有没有早一点的?”

最后,阿德踌躇地拿着车票在售票厅里晃悠了更长时间,才下到候车室去。

因为木屲镇距县城只有三十公里的路程,一个半小时的车程,因此阿德估摸着还来得及赶上家里的午饭。于是他在候车室里坐定,先给爷爷打了电话,随后他又给碰巧今天值班不能回去的在医院工作的哥哥打了电话,报告了自己的行程。然后,他觉得有些口干,便去到一旁的小卖部里买了一瓶矿泉水。他不准备吃早饭,他想把全部的味觉储存起来,好在回到家时将他们全部释放,大快朵颐。爷爷肯定今天一早就去到集市上,买了他最爱吃的荷叶鸡和板鸭,还切了半斤牛肉,此刻,他应该正坐在火炉旁,盯着炉子上正炖着的土鸡。阿德这样想着。

候车室里的旅客渐渐多了起来。从各个角落发出的声音在候车室的头顶聚拢,合成一股更洪亮的声音不断冲击着人的鼓膜。在这喤聒中,阿德看了看时间,又觑了一眼检票口,那上面的显示屏上还迟迟没有亮起那个地名。不过已经有人排起了队,阿德见状,也拖着行李箱站在了这队伍的最后面。几分钟后,检票口栅栏上的锁链松开时撞击到铁栏杆发出的呯当声从前方传了过来,那久违的地名也随之在故乡人的眼中亮了起来,队伍开始缓慢地朝着前方蠕动着。

客车驶出站台时,阿德又看了看时间。“十点十五分,还不算晚。”

这时,昽咙地晨曦早已被头顶的骄阳所代替。客车只在小城里短暂地行驶了一会儿,然后穿过一条被浓荫覆盖的街,爬上一个斜坡,便来到通往小镇的公路上。

对于阿德来说,这也是一辆通往秋天的客车。

随着客车行驶里程的增多,外面的秋景也多了起来。阿德坐在一个靠窗的位置上,十分惬意地欣赏着故乡久违地秋天。他不愿意在此时睡去,因为怕仅仅就是一闭眼的当儿,就会让他错过一个美景。道路的两边,高大的白杨树一路延伸了几里,它们泛黄的树叶在秋风中飒飒价动着,偶尔它们也将樾荫伸进了车内,仿佛是在藉此抚慰着这些从远方归来的游子身上的伤痕。当客车离开白杨的樾荫驶向深山时,又紧接着会穿行在由古柏的旆旆细叶织成的阴影里。每次经过这里时,阿德都会朝那阴影深处看去,因为阿德总会想起从一位老人那里听来的一个传闻说这里死过人。不过,客车很快就穿过了那片阴影。现在阿德的视线里,盛放着漫山遍野的雏菊,山蓟,几丛秋荻也在秋风中轻轻摇荡它的尾巴。矗立在山罅处的一棵梧桐,在阳光中,正将思念的信物缓缓递交在秋的手上。而不远处的一棵合欢树,竟还没有开始老去,它枝叶间缒着的朔果,还没有表现出成熟的迹象来。

逾过这座山,车辆驶进一片坦途。一条小河跟着车辆一道朝着南边跑。那河的两岸有百亩稻田,此时,都只剩下稻穰光溜溜地杵在那里。那条小河再往前走着,就会碰到一户人家,那户人家在河床上种着两三丛竹子,那竹子长得好极了,从客车里远远望去,那户人家的整个庭院,都被包裹在了被阳光照着的竹叶泛出的金黄的光晕中。

当车辆驶上一座拱桥时,便要与那河水分道扬镳了。阿德望着矗立在桥堍上的一块路牌,上面写着:金石。每每看到这两个字,阿德的心中都会升腾起一份歉意和感激之情。他无奈地望着眼前即将消失的河水,在车辆的急行中,在光与影的不断变换中,更在客车发动机那单调的轰鸣声里。一些人物的身影,从阿德那一片快要干涸的心田深处,慢慢浮出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