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婆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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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德永远也忘不了高三下学期的那一天。他还正在做梦,突然被父亲一把推醒,哽咽着对他说:“你婆婆走了。”

那是凌晨四点,阿德清楚的记得那天夜里,父亲打了很多个跑摩托的电话,但都无人接听。最后,是给有一位跑摩托的隔壁打通了,叫他去拍门叫醒了。从镇子里到村上,有七公里的路程。中途,父亲又拍门叫醒了村口小卖部的老张头,在他店里买了纸钱、火炮、香蜡。赶到家时,爷爷独自一人坐在客厅里的凉床上,他有些怕,将电视开着。

“平常我都听见你妈打鼾,今天没有听见,我就用手推了推她,没反应,我喊她,也没反应。”爷爷带着哭腔说。

“妈!妈!”父亲在婆婆爷爷的卧室里声嘶力竭的喊着。阿德并没有进去,他坐在了一进门爷爷坐着的凉床上。脸上没有表情,两眼空洞,嘴唇紧闭着,显得十分木讷。大约十分钟过后,爷爷和父亲一起出了卧室,开始商量着请先生,请帮忙的,找搓身子的,找办酒席厨子的这些农村土葬的具体细则。然而,由于阿德的婆婆走得十分突然,棺材都还没有准备。于是,当天亮时,阿德便跟着父亲一起,到镇子上定做棺木的门市上现购了一幅棺材。付完钱,父亲在旁边的包子铺买了一屉小笼包,但阿德咬了两个,便觉再也吃不下去,并不是包子不好吃,因为阿德至今也回想不起来那包子的味道。随后,父亲又在街上的一位亲戚引领下去到一家刻碑的门市上,他和那位亲戚商量了刻在墓碑上的名字,随后将名单交给了刻碑的老板。选好碑,谈好价格,付过钱。阿德又与父亲一起再去采购一批香蜡纸钱。

顷刻钟后,只见阿德一人背着装满香蜡纸钱的背篼站在了学校校门口对面的空地上。这里是镇上摩的和拉客的箱包车的大本营。不过由于当天并不是赶集的日子,学生们也不放假,所以并没有车辆在这里停留。父亲去银行取钱去了,告知阿德在此处等待。

当他们回到家时,亲戚们大多都已经来了。阿德的哥哥也已经从城里回来了,正忙着将一扇扇圆桌摆在家里的庭院里并将他们支好。他看见阿德,问他:“学校跟老师都请好假了没?”阿德漫不经心的说:“好了。”哥哥并没有再说话,继续摆他的圆桌,阿德也赶忙过去帮忙。过了一会儿,先生来了,这哥俩又去帮先生摆好灵堂里的桌子。

那天,火炮响了整整一天。把阿德家里养了多年的大黄猫吓跑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阿德忙完这一切,去厨房里洗手。他看见二舅婆和三姨婆在厨房里忙活,三姨婆看见阿德,忙问他:“你妈要回来噻?”阿德毕恭毕敬的回答:“我爸给医院打了电话,我舅舅去接去了。”三姨婆听了后,说:“好,那就对。”阿德的三姨婆和二舅婆都在婆婆的老家生活,婆婆那一辈的兄弟姊妹也有很多,但只有二舅公和三姨婆留在了家乡。三姨婆是婆婆的妹妹,也因此和阿德的婆婆长得十分相似。阿德在厨房里停留了一会后,便去到客厅,独自一人坐在了凉床上。

快临近中午时,火炮响了,预示有新的人来了。阿德出门去看,是阿德婆婆的干儿子和他媳妇。他喜欢那位长得十分漂亮的阿姨,因为每次过年来看望婆婆爷爷时,那位阿姨都表现出对阿德的关心。但阿德只是看了一眼便又坐了进去。他在客厅里透过那扇玻璃窗盯着婆婆爷爷亮着灯和烛火的卧室,他突然想起就在昨天,婆婆还来赶场卖菜,还有她亲自种的苦荞,苦荞没卖完,放了半包在阿德和父亲在镇上租住的房子里。阿德其实一直住校,但高三时,阿德病了,父亲于是拖着又一个生病的母亲在镇上租了房子。但就在前不久,阿德的母亲病又发了,被阿德的父亲再一次送进了医院。

当众人准备吃午饭时,天空却下起了小雨。爷爷于是进屋抱出来了一捆塑料薄膜,这是秋收时用来替粮食遮雨的。阿德知道该怎么做,于是上了阳台,楼下的人用绳子系住两个角,然后递给阿德将绳子的另外一头系在房檐上。薄膜两外的两个角,也是用两段绳子系着,然后将另一端分别系在了庭院外面的梨树和花椒树上。做完这一切时,二舅公发现薄膜的中间有些塌陷,于是随手抄起了扽在墙角的筢筢撑在了下面。

吃饭时,阿德和舅舅坐在了一桌。阿德的舅舅是刚刚才到的,他和阿德的妈妈一起回来的。妈妈在另一张桌子吃饭,席间,阿德用眼睛偷瞄了她几眼,发现她脸上依旧是挂着痛苦和无所谓相杂糅的一副表情,令阿德惊奇的是,她脸上的所有零部件,看起来没有一处是活动的,却很“自然”的就形成了那样一副让人生恶的表情。

快要吃完时,那位漂亮的阿姨前来和同席的人打招呼,阿德却只顾低着头吃饭,突然那位阿姨用手掌紧紧按了一下他的肩膀,阿德一愣,随后抬起头,那位漂亮的阿姨附在他的耳边轻声说:“婆婆走了,以后你怕不怕啊。小伙子,要坚强哦。”

时至今日,阿德也无法记起那一天是以怎样的方式结束的。也许是时日渐增——真的是时日渐增吗?难道人们对于年代愈久远的事物就丧失了记忆力吗?

阿德不知道。他自从突然的得知婆婆的离世,直到婆婆的下葬,这期间他从未看过婆婆的脸。但是时间却仿佛在那一张沧桑和慈祥的脸上抛下了锚,仿佛要将那一刻,作为阿德毕生回忆之路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