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顺天府衙门前的青石板被露水浸得发亮。
楚逍站在台阶上,看着眼前乌泱泱的人群——有扛着锄头的庄稼汉,挎竹篮的妇人,甚至还有几个穿绸衫的富家子弟挤在最前头。
他们交头接耳的声音像煮沸的锅:“那李家的新娘埋了七日,早该烂成白骨了吧?”“这新来的楚捕快莫不是疯了?”
赵四爷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把腰间的钥匙串摇得哗啦响:“楚兄弟,你确定要在这儿开棺?李府的人天没亮就在乱坟岗守着,说要‘讨个公道’。”他瞥了眼楚逍怀里的粗布包裹,“你带的那薄荷油、冰片,真能管用?”
楚逍把包裹往怀里拢了拢,指尖隔着布摸到里面瓷瓶的凉。
前世当法医时,开腐败尸体的棺材总带着口罩,现在只能用大乾的土法子——薄荷油通鼻,冰片提神。
他望着远处山包上那片白幡招展的乱坟岗,喉结动了动:“赵头儿,若苏小姐真被活埋,现在开棺就是救命;若是死了……”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人群里几个缩着脖子的李府家丁,“正好让大家伙儿看看,是谁急着把活人往棺材里塞。”
乱坟岗的土腥气混着晨露钻进鼻腔时,楚逍听见了哭声。
李府的老管家跪在新堆的土包前,手里攥着烧了一半的纸钱,见楚逍带着捕快过来,立刻扑过来抱住他的腿:“青天大老爷!我家小姐命苦,昨儿夜里还托梦说冷……您开开恩,让她安生吧!”
“老叔,起来。”楚逍弯腰虚扶,指腹在老管家后颈轻轻一按。
这是前世学的推拿手法,能让人短暂发麻松力。
老管家吃痛松手,他已大步走到土包前。
“开棺。”
铁锹铲进湿土的声响惊飞了树上的乌鸦。
楚逍退后半步,看着棺盖被撬起的瞬间,腐臭混着潮湿的土味扑面而来。
他迅速掏出薄荷油抹在鼻翼,余光瞥见赵四爷皱着眉后退两步,李府的家丁们却个个伸长脖子——他们笃定棺材里该是一具烂尸。
但楚逍知道不是。
棺盖完全掀开的刹那,他瞳孔微缩。
苏若雪穿着大红喜服躺在里面,面色青白却不似腐坏,指尖泛着青紫色的淤痕,连绣着并蒂莲的袖口都皱成一团。
他蹲下身,戴上皮手套的手轻轻按在她手腕——皮肤还有弹性,不似死后僵硬。
“都围过来看看!”楚逍提高声音,“这尸体的皮肤没起尸斑,关节没僵硬,哪像死了七日的?”他掰开苏若雪的手指,指甲缝里的新土混着血渍簌簌往下掉,“这些土是湿的,是她被埋后挣扎着抓棺材板留下的!”
人群炸开了锅。
有妇人捂嘴低呼,有汉子跺脚骂“天杀的”,李府的家丁们脸色发白,其中一个甚至踉跄着撞翻了烧纸钱的铜盆。
楚逍没停。
他取出随身携带的银签子,轻轻挑开苏若雪的眼皮——瞳孔没有扩散。
又用银签子探进她鼻腔,挑出一小撮草灰:“这是蒙汗药里的艾草灰。”他掀开苏若雪的衣襟,露出锁骨下一片淡青的淤痕,“这是被人用枕头捂过的印子——怕她醒过来喊救命。”
“最要紧的是这儿。”他手指按在苏若雪喉结下方,“她喉管里有泥土颗粒。”他从包裹里取出个铜制的小镊子,轻轻夹出一粒带着黏液的土粒,“活人被埋时会挣扎呼吸,才会把土吸进肺里。要是死了再埋,肺里干净得很。”
围观的百姓挤得更紧了。
有个白胡子老大夫踮着脚看:“这……这确实是生前吸入的痕迹!”
楚逍站起身,目光扫过人群里脸色发白的李承泽。
那纨绔子弟今儿穿了件月白锦袍,腰间的玉坠却在发抖。
“李公子,你说苏小姐是‘急病身故’?”楚逍笑了,“那她指甲里的土,喉管里的泥,都是自己爬进棺材里玩的?”
李承泽猛地往前冲,却被赵四爷伸腿拦住。
老捕头摸着腰间的铁尺,似笑非笑:“李公子,公堂有公堂的规矩,这会儿闹,算妨碍公务。”
楚逍没理他们。
他取出冰片粉,轻轻撒在苏若雪鼻下。
人群突然静得能听见风过白幡的声响。
三息,五息,苏若雪的睫毛颤了颤——像蝴蝶抖落了晨露。
“醒了!她醒了!”不知谁喊了一嗓子。
百姓们潮水般往后退,有几个胆子大的又挤回来,脖子伸得老长。
楚逍半跪在棺材边,轻声喊:“苏小姐,我是顺天府的捕快。你现在安全了。”他伸手轻拍她的脸颊,“能听见我说话吗?”
苏若雪的眼皮缓缓睁开,眼珠转了转,突然抓住楚逍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皮里:“水……水……”声音细得像游丝,却清晰得让所有人打了个寒颤。
李承泽的玉坠“啪”地摔在地上,碎成两半。
楚逍抬头看向他,嘴角勾出抹笑。
他知道,这声“水”里藏着太多秘密——是谁灌的蒙汗药,是谁把她抬进棺材,是谁在她快醒时又捂了那致命的一枕头。
而这些,等会儿审苏若雪时,都能问个明白。
乱坟岗的白幡被风卷起又落下,苏若雪的手指仍死死抠着楚逍的手腕,指节因用力泛出青白。
她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呜咽,像是被掐住脖子的雏鸟:“李……李公子说要提前圆房,让我喝合卺酒……”
楚逍蹲下身,将记录口供的竹板搁在棺材沿上,声音放得极轻:“苏姑娘,你慢慢说。那酒喝下去是什么滋味?”
“甜的……”苏若雪睫毛剧烈颤动,眼泪顺着鬓角渗进喜服的金线里,“甜得发苦。我喝了半盏就头晕,想喊人,可李府的春桃扶我躺下,说姑爷一会儿就来……再醒过来,就听见土砸在棺材板上的声音。”她突然剧烈咳嗽,指缝间渗出的血珠滴在楚逍手背,“我拍棺材,喊救命,可他们像是听不见……后来有人压着我,用枕头捂住我脸……”
围观百姓中爆发出骂声,有个扛锄头的庄稼汉冲上前两步,被赵四爷伸臂拦住:“别急,听姑娘说完。”
楚逍的拇指轻轻蹭掉她脸上的泪,竹笔在竹板上唰唰记录。
他注意到苏若雪提到“春桃”时,李府人群里有个穿绿裙的丫鬟猛地缩了缩脖子——那是李承泽的贴身侍女,昨日还在李府门前炫耀“我家姑爷疼新娘子”。
“春桃现在在哪儿?”楚逍突然提高声音。
绿裙丫鬟浑身一震,转身就往人堆外钻。
赵四爷早有防备,铁尺一伸勾住她的腰带:“跑什么?苏姑娘说你递的酒,你倒说说,那合卺酒里掺了什么?”
“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丫鬟膝盖一软跪在地上,眼泪鼻涕糊了满脸,“是李公子让我往酒里撒药粉的!他说新娘子太倔,喝了才肯听话……”
人群里炸开更响的喧哗。
李承泽的脸白得像张纸,锦袍下的手指攥成拳,指节咯咯作响。
他突然拔高声音:“一派胡言!这是顺天府栽赃!”
楚逍没理他,将竹板往赵四爷手里一塞:“赵头儿,笔录让苏姑娘按个手印。”又转头对几个捕快道,“用软榻抬苏姑娘去同春堂医馆,让孙大夫用参汤吊着气——她在棺材里憋了七日,肺里进的土得慢慢清。”
苏若雪被抬走时,突然抓住楚逍的袖口:“官爷……李公子说,我要是不从,就杀了我爹……”她声音细若蚊蝇,却像根针戳进楚逍心里。
前世当刑警时见过太多以势压人的案子,没想到这大乾的权贵,手段更狠辣。
“你爹在哪儿?”楚逍蹲下身,替她理了理被土块压乱的鬓发。
“牢里……”苏若雪的眼皮又开始打架,“说他偷了李府的翡翠镯子……”
楚逍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前世办过类似的案子——先栽赃陷害,再以“保释”为饵逼良为妾。
李府这手,玩得熟稔。
“记下来。”他对记录的捕快道,“苏若雪之父苏长庚被李府诬陷盗窃,关押于顺天府大牢。”
赵四爷摸着胡茬走过来,把按了血手印的竹板递给楚逍:“楚兄弟,这案子铁了。”他压低声音,目光扫过远处脸色铁青的李承泽,“但李尚书的儿子,不是那么好啃的。”
楚逍将竹板收进怀里,指尖轻轻叩了叩:“赵头儿,您当捕快这些年,见过证据确凿还能翻案的?”
赵四爷盯着他的眼睛看了片刻,突然笑出声:“好小子,有股子狠劲。”他拍了拍楚逍的肩,转身招呼捕快收队,走了两步又回头,“夜里来我家喝两盅?我那坛二十年的女儿红,该开了。”
楚逍望着他的背影,嘴角勾了勾。
赵四爷表面懒散,实则是在试探——试探他有没有背景,有没有退路。
但他楚逍,前世是刑警,今生是捕快,要的就是用证据砸穿这些权贵的脸。
李承泽是被家丁架着离开的。
他踉跄着上了青呢小轿,锦袍下摆沾了泥土也浑然不觉。
轿帘放下的瞬间,他狠狠踹了轿壁一脚:“废物!连个女人都看不住!”
回到李府后宅,他摔了三盏茶盏,踹翻了半人高的青瓷花觚。
管家缩在廊下不敢出声,直到他吼出“去把师爷叫来”,才跌跌撞撞跑了。
师爷姓周,是李尚书特意给儿子请的“智囊”,此刻捏着胡须听完经过,眯起眼:“公子,那楚逍不简单。他能看出活埋的痕迹,又能让苏若雪开口,怕是早有准备。”
“准备?”李承泽抓起案上的镇纸砸过去,“他不过是个从九品的小捕快!”
周师爷闪过镇纸,语气却更冷静:“可顺天府尹跟咱们不是一条心。公子想想,为何您让人把苏若雪埋了七日,这楚逍偏在今日开棺?”他压低声音,“老奴打听过,这楚逍原是国子监监生,上个月刚参了您在吏部的事——他是冲着您来的。”
李承泽的呼吸骤然粗重。
他想起那日在国子监,这姓楚的当众说他“纵奴行凶,有辱斯文”,气得他找吏部侍郎把人下放到顺天府当捕快,原以为是折辱,没想到反养出个麻烦。
“那怎么办?”他抓着周师爷的衣袖,“总不能让他把案子审下去!”
周师爷从袖中摸出封信,封皮上盖着吏部大印:“老奴今早收到老爷的信。三日后,顺天府尹要调去江南任盐运使,新上任的是老爷的门生张大人。”他的手指在信上轻轻一叩,“到时候,这楚逍是升是贬,还不是张大人一句话?”
李承泽的眼底闪过阴鸷。
他摸出腰间新换的玉坠,对着烛火看了看,突然笑出声:“好个楚逍,你以为开了棺就赢了?等张大人到任,我要你跪在李府门前,把今天说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吞回去!”
夜渐深时,楚逍坐在顺天府的文案前,烛火将卷宗的影子拉得老长。
他翻看着苏若雪的口供,突然顿住——苏姑娘说“用枕头捂住我脸”的人,手掌有茧子,像是常年拿锄头的。
可李府的家丁都是养尊处优的,哪来的茧子?
他提笔在“捂面人”三个字下画了道粗线。
窗外的月光漏进来,照在他微蹙的眉峰上。
这案子,怕是不止李承泽一个线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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