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又仿佛被无限拉长,化作了缓慢流淌的、粘稠的绝望之河。
若离跪坐在冰冷的碎石瓦砾之上,怀中紧紧抱着林晓枫的遗体。那曾经鲜活温暖的身体,正在一点点变得僵硬,变得冰冷,像一块被遗弃在寒冬里的石头。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生命的余温如何一丝丝地从指尖流逝,如同握不住的沙,最终归于虚无。
“晓枫……”她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喉咙里像是被砂纸打磨过,火辣辣地疼,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眼眶里干涩的、如同刀割般的疼痛。每一次眨眼,都像是有细小的玻璃碎片在摩擦着眼球。
周围的世界仍在疯狂地崩塌、燃烧、嘶吼。天空那道巨大的漆黑裂痕像一道狰狞的伤口,不断淌出污秽的、扭曲的异界造物。它们形态各异,有的像流动的、散发着腐臭的半透明胶质,漂浮着吸附周围的一切光与能量;有的像是无数扭曲节肢胡乱缝合的噩梦造物,以违反物理定律的方式爬行、跳跃;有的则是一团弥漫的、惨绿色的磷光雾气,里面翻滚着无数没有瞳孔的巨大眼球;还有旋转不休、不断分解又重组周围物质的怪异几何体……
远处,“邪神”那庞大的黑影仍在与围攻它的异界生物进行着撼天动地的搏斗。能量的冲击波一次次扩散开来,发出沉闷如雷鸣的巨响,震得大地都在颤抖,更多的碎石从摇摇欲坠的断壁残垣上落下。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硝烟味、以及难以形容的、来自异界的腐败与腥臊气息,混杂在一起,令人作呕。
但这所有的一切,对于若离来说,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无法穿透的毛玻璃。声音是模糊的,影像是扭曲的,气味是遥远的。她的整个世界,已经坍缩成了怀中这一方冰冷的、死寂的所在。
绝望。
无边无际的绝望,如同最深沉的海水,将她彻底淹没。
负罪感。
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毒虫,啃噬着她的心脏,她的灵魂。是她,是她害死了晓枫。如果她没有被艾尔蛊惑逃跑……如果她能早一点回来……如果她没有失去力量……如果她能更勇敢一点……无数个“如果”像锋利的刀子,在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反复切割,留下更深的伤口。
恨意。
那股在悲伤深海中滋生的冰冷火焰,并没有熄灭。它在燃烧,无声地、剧烈地燃烧着。恨那个杀死晓枫的蠕动阴影,恨引发这一切灾难的艾尔,恨高高在上的“邪神”,更恨……恨这个无能为力、懦弱不堪的自己。
她像一座被彻底掏空了内里的雕像,只剩下脆弱的外壳,在末日的狂风中摇摇欲坠,随时可能彻底崩碎。意识在无边的黑暗中漂浮,沉沦,几乎要被那毁天灭地的悲伤彻底吞噬、同化。
就在这意识即将彻底熄灭的边缘,某种潜藏在她生命最深处的东西,似乎被这极致的痛苦和绝望触动了。
不是理智,不是情感,甚至不是求生的意志——那早已被碾碎。
是本能。
一种更加原始、更加纯粹、更加……不属于“若离”这个人类身份的本能。
那些作为黑猫奔跑、躲藏、狩猎的日夜,那些被她视为噩梦、视为诅咒、刻意想要遗忘的经历,此刻却像不受控制的潮水,猛地涌入了她几乎停滞的意识。
黑暗中潜行的敏锐,对危险气息的警觉,于绝境中寻找一线生机的狡黠,以及……那种摒弃了人类复杂情感,只专注于生存本身的、冰冷的专注力。
这些记忆碎片,不再仅仅是过去的影像,它们开始以一种诡异的方式,与她此刻的感知交织、融合。
她依然抱着晓枫冰冷的身体,那刺骨的寒意和沉甸甸的死寂依然是她世界的中心。但与此同时,一些被悲伤麻痹的感官,似乎被强行重新激活了。
她开始“听”到。不仅仅是远处震耳欲聋的轰鸣和异界生物的嘶吼,还有更近处,碎石滚落的细微声响,某种多足生物快速爬过断裂钢筋的窸窣声,甚至……风中传来的、除了血腥和腐败之外的、一丝极其微弱的、带着金属气息的陌生味道。
她开始“看”到。不仅仅是眼前晓枫苍白的面容和紧闭的双眼,还有眼角余光里,远处天空中裂痕边缘那不祥的光晕,断墙阴影里一闪而过的扭曲轮廓,以及……落在晓枫凌乱发丝上,随着微弱气流轻轻颤动的细小尘埃。
她开始“感受”到。不仅仅是内心毁天灭地的悲痛和负罪感,还有膝盖下碎石的尖锐硌痛,脚踝扭伤处传来的阵阵灼烧般的剧痛,空气中弥漫的粉尘呛入喉咙的刺痒,以及……怀中身体那令人心碎的、正在加速流逝的最后一点微不足道的余温。
这不是力量的回归,更不是什么奇迹。
这是一种……认知的强制性重塑。
在极端的痛苦和刺激下,她那属于人类“若离”的意识,与那段属于“黑猫”的生命体验,被迫开始了某种程度的融合。就像两块破碎的镜子,被强行拼凑在了一起,映照出一个扭曲而怪诞的、却又无比真实的“现在”。
猫的本能,无法理解人类的悲伤和负罪感。它只知道危险,只知道生存。当极致的痛苦几乎要摧毁她的人类意识时,那潜藏的兽性本能,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顽强地将她从彻底沉沦的边缘,往回拉扯了一丝。
她仍然恨。那恨意如同冰川下的岩浆,炽热而绝望。但现在,这恨意似乎有了一个更加清晰的焦点。不再是漫无边际地恨所有人,恨整个世界,恨自己……而是聚焦到了那个具体的、夺走了晓枫生命的……蠕动的阴影。
她仍然绝望。看不到任何希望,未来一片黑暗。但在这黑暗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像冬眠的种子,在冰封的土壤下,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开始破裂。
不是希望,不是勇气,甚至不是复仇的决心。
仅仅是……一种拒绝。
拒绝就此彻底熄灭。
拒绝让晓枫的牺牲,变得毫无意义。
拒绝……就这样结束。
她依然跪在那里,像一座哀伤的石碑。身体依然因为之前的痛哭而微微颤抖,虚弱得仿佛随时会倒下。脚踝的剧痛让她无法移动分毫。
但是,她抱着林晓枫遗体的手臂,收得更紧了。那是一种近乎偏执的占有,一种不容亵渎的守护。
她的眼神,依然空洞,依然弥漫着化不开的悲伤和绝望。但在那空洞的最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像一颗在无尽黑暗中熄灭了亿万年的星辰,在最后的崩塌中,重新燃起了一丝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却无比执拗的、冰冷的……光芒。
这光芒,不是温暖,不是希望。
它更像是……磨砺过的刀锋,倒映着末世的寒光。
若离,人类的若离,或许已经在那毁灭性的悲伤中死去了。
但某种新的东西,从她的废墟之上,开始艰难地、悄无声息地……萌芽。
它带着猫的警惕,带着人的伤痛,带着无尽的恨意和一丝冰冷的决绝。
它还很微弱,很脆弱,甚至不知道自己将要去向何方。
但它……活了下来。
在林晓枫用生命换来的时间里,活了下来。
像一株在焦土与尸骸中,顽强钻出的、带着剧毒的黑色藤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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