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的李明夷总是会出现奇怪的幻觉——在黄昏带来的朦胧中,她看到那条熟悉的巷子里有人用匕首把另一个“自己”刺死了,她仔细地想看看行凶者的样貌......她看到了,那人拥有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李明夷想仔细地看一看,越是集中注意力在那人的身上,那人的身影越模糊,好像马上就要融化在黄昏的余晖下一样。她用力揉了揉眼睛,再次看向那条小巷,只看见两个陌生的酒鬼,醉醺醺地样子互相推搡着,嘴里嘟嘟囔囔的不知道在说什么。
李明夷离开了,回到了她与三个外地人合租的公寓。钥匙转动锁孔,发出干涉的呻吟,屋内是熟悉的,混合着阴湿和隔夜饭菜的沉闷气息。瘫坐在吱呀作响的旧沙发里,身体像被抽空了所有骨头。电视屏幕闪烁的光映在李明夷空洞的瞳孔里,没有留下任何内容。空气里还残留着昨夜廉价方便面调料包挥之不去的、工业香精的虚假气味。
冷水扑在李明夷那张灰白的脸上,短暂的刺痛无法驱散骨髓深处淤积的疲惫。镜子里那张脸,眼袋青黑,眼神像蒙了层永远擦不干净的油腻雾气。脱下那身浆洗得发硬、带着漂白水刺鼻味道的制服,布料摩擦皮肤,带起一阵细微的、令人烦躁的静电。
李明夷换上那套她许久没穿过,叠的有些发皱的白裙子走出门。迎接李明夷的就是室友的二手烟,她很讨厌烟味,也很讨厌这几个邋里邋遢,吵吵闹闹的外乡人,但是她从未理会过,因为这是她最后一次离开这座公寓,并且不会再回来了。
走在路上,李明夷开始慢慢回味这座被诅咒的城市。钢铁的骨架锈蚀得厉害,曾经撑起摩天楼宇的钢筋,如今像病人暴露在外的、扭曲变形的肋骨,刺向铅灰色的、永远也洗不干净的天空。宽阔的马路龟裂开深褐色的口子,如同这座城市溃烂的伤疤。那些曾彻夜闪耀的霓虹灯招牌,如今只剩下几截残破的灯管,在暮色里苟延残喘地明灭,拼出几个残缺不全、意义暧昧的字眼,像垂死者含混不清的呓语。
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旧日的幻影,引擎亢奋的轰鸣、交易所里狂热的叫嚷、橱窗内流光溢彩的奢侈品、香水与雪茄混合的奢靡气息——那是一种近乎病态的、膨胀到极致的活力,如同高烧病人脸颊上不正常的潮红。而现在,只剩下风穿过空置写字楼破碎窗户时发出的呜咽,像是废墟在低低呻吟。墙皮大块大块地剥落,露出底下发霉的水泥,像一块块丑陋的疮痂。雨水在废弃的喷泉池里积成墨绿色的死水,漂浮着塑料袋和烟蒂,散发出一种甜腻的、令人作呕的腐烂气味,那是繁荣彻底朽坏后特有的味道。
破败得理所当然,如同一个被榨干了最后一滴汁液的果实,皱缩、干瘪,被随手丢弃在遗忘的角落。曾经光鲜的百货商场,黑洞洞的橱窗后堆满了建筑垃圾和流浪汉的破铺盖卷,成了硕鼠和野猫的乐园。巨大的广告牌上,过时明星褪色的笑脸被涂鸦覆盖,画着粗野的生殖器符号和意义不明的诅咒。连那些曾经象征财富与效率的玻璃幕墙,也蒙着经年的、油腻的尘垢,映照不出天空的完整模样,只扭曲地反射着下方街道上行色匆匆、眼神同样蒙尘的人们。繁荣?那不过是早已冷却的灰烬,被风吹散在每一个阴暗的街角、每一道渗水的墙缝、每一双在寒风中裹紧旧外套的麻木臂膀里。这座城市,如同一具庞大而沉默的、正在缓慢塌陷的遗骸,它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和霉菌的腥气。改变?连野狗都习惯了在瓦砾间翻找腐食,谁还会去奢望废墟之上能开出花朵?它就那么理所当然地破败着,如同命运落下的一记重锤后,留下的那个深坑,注满了雨水、污秽和深入骨髓的疲惫。
李明夷犹豫再三,在杂货铺胡乱挑了一包烟买了下来,因为她很好奇,这帮不惜浑身散发烟臭味,用掉吃饭的钱也要天天抽烟的烟鬼们,到底烟对他们有什么魔力?
李明夷来到了那片烂尾楼区。天色几乎完全暗下去,楼体歪斜着,如同一个被巨力拧断了脖颈的巨人,僵死在那里。一侧的脚手架早已腐朽、坍塌,扭曲的铁管像垂死的藤蔓,纠缠着倾颓的墙体。巨大的混凝土板悬在半空,裂缝蛛网般蔓延,露出内里粗糙的、如同劣质内脏的填充物和锈蚀的筋骨。雨水经年累月地冲刷,在灰黑的外墙上留下污浊的泪痕,蜿蜒向下,最终汇入地面龟裂的、积满黑绿色死水和漂浮垃圾的深坑。水泥的骨骼狰狞地刺向天空,裸露的钢筋早已锈蚀成暗红的、流脓般的疮痂,在惨白的月光下泛着冷硬的死光。风,这城市唯一的清道夫,徒劳地穿过空洞的窗框,发出呜咽般的尖啸,像无数冤魂在混凝土的腔道里找不到出口。
李明夷一步一步踏在前往解脱的阶梯上,黑暗的楼道里,空洞的脚步声侵蚀着李明夷的心跳。
很幸运,这座烂尾楼的天台没有上锁。推开天台的门,独属于这座城市的浑浊的风迎面吹来,夹杂着工厂的废气味,垃圾腐败的恶臭,还有各种让人睁不开眼的沙尘。站在天台的边缘,李明夷拿出了那包烟。比想象中困难,废了好大的功夫才打开那层厚实的包装纸,烟盒本身也被撕的乱七八糟的了。抽出来一根,有模有样地学着含在嘴里.......“啧,忘记买打火机了。”李明夷叹了口气。
看向脚下的深渊,暗沉的天色已经使她完全看不清楼底的情况了。她突然发现自己不仅忘了买打火机这一件事,她忘记了再去一次父亲的坟前,忘记了和医院里的母亲告别,忘记了明天回城的竹马......太多太多遗憾。不过李明夷本身就是彻彻底底的悲剧,也就没什么好留恋的了。
闭上眼睛,转身背对着天台的边缘,怀着对这座城市最后的厌恶,向后倒去。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失重感袭来,李明夷完完全全地接受了自己的了却...
“哈啊!”她听到一个男人的嘶吼,紧接着她感受到自己的脚踝被人用双手死死地抓住......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陌生男人抓住了她。“快上来,快上来!”那个男人一脸痛苦地喊着,“我要抓不住了,抓不住了!”
李明夷恍惚了。【活下去!】她从未有像此刻一样渴望生存。泪水从李明夷的眼眶里涌出来,她试着去抓住那个男人的手。“活下去......我要活下去,我不能死.....”她带着哭腔嘟囔着。她死死地抓住男人的手腕,那个男人用尽全身力气试图把李明夷拽上来,李明夷感觉那力气大的接近把自己的骨头都要捏断了。“哈啊!”又是一声怒吼,李明夷被拉回到天台上。
两人惊魂未定,瘫坐在天台的围栏边。“谢谢,谢谢......”李明夷大喘着粗气结结巴巴的道谢,她感觉大脑都是放空的,无法思考。
那个男人哆哆嗦嗦地从兜里摸出一根烟。“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看着被点燃的香烟亮起的暗红色的小星光,李明夷掏出自己买的那盒烟,抽出一根,凑过去,对接着那根烟任由火焰蔓延到自己的烟上。学着他的样子细了一口,呛人的烟雾充斥肺部,眩晕感和恶心感随之而来,但李明夷还是装着老成的样子强忍着没有咳出来,缓缓地吐出烟雾。“这位大哥,你是谁啊?”
那男人楞了一下,有点委屈地苦笑着说:“其实,我也是来跳楼的。”
这句让李明夷忍不住笑了出来,到底还是被呛到了,断断续续地咳嗽起来。那男的看着李明夷滑稽的样子,也不自觉地哈哈大笑了起来......“认识一下,我叫张佳需。”
李明夷侧眼细细打量这个身材粗壮,长相憨厚老实的男人。“李明夷。”说着李明夷向他点了点头。
逐渐地夜色已经完全覆盖了天空,想要看清对方都有些费力。“说说吧,你是因为什么来的?”李明夷问到,听不出任何的感情色彩,感觉更像是自言自语一般。
张佳需猛吸了一口烟开始袒露心扉——他说他有个还在上学的妹妹叫张佳仁。他们的父母在五年前因为拖欠工人工钱被报复,家里被扫荡一空,晚上的时候还被人放了一把火,父母二人双双被困住,都没能逃出来。他和妹妹因为在那天去看晚上的庙会没有回家躲过一劫。最后他们兄妹俩只分得一套平房和一些补贴。张佳需从那开始就辍学打工了,用他的话来说就是他本身也不是爱学习的人,考也考不上什么好学校,但是他妹妹不一样,他坚信他妹妹会考上一所好大学,离开这个给他们带来苦痛回忆的地方,用知识改变她的命运。
然而就在上周,张佳需遇到了和五年前一样的事。工厂破产倒闭了,拖欠工资。只不过这一次他是作为工人。同事都组织起来去闹事,说就算要不回来工资也不能让公司的老总好过。张佳需立马就回想起了五年前的那件事,他的良心在阻拦他,他也知道即使去了,也要不回一分钱。他们兄妹已经贷款过了许久日子了,妹妹也开始抽空干兼职。他感觉自己对不起妹妹,不知道是从那听说的,他觉得自己去世后不仅贷款会一笔勾销,妹妹也会得到政府的补贴......
李明夷听的楞了一会。“那你刚才怎么没跳呢?”她的语气中不是疑问,而是戏谑。
“因为我听到有人上来了,就着急先躲起来了。”张佳需尬笑着说到。
啪嗒!一声,一个还未熄灭的烟头弹到自己面前。张佳需看向那边的李明夷,看不清楚,但是对方仿佛带着些许怒气。“你要是死了,你妹妹还想活吗?你怎么不好好想想?”
张佳需明显听到那边的李明夷抽泣起来,但其实那不是悲伤,而是羡慕,嫉妒,恨那个有依靠的人不是自己。
“你呢?你是遇到什么事了吗?”张佳需问到。
李明夷没有回答,站起身来就向楼下走。张佳需也没有追问,就这样看着李明夷离开。
其实并不是李明夷不愿意说,而是她又看到了幻觉。她看到张佳需的头颅像是皮球一样滚落下来,然后骨碌碌地滚到了自己的脚边。李明夷强忍着恶心,那场景简直真实得不像是幻觉,简直就像是——被忘却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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