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车的铁皮车厢在铁轨上哐当哐当响着,李泽成把脸贴在结着薄灰的车窗上,指腹正沿着腕间那道蜈蚣似的伤疤来回摩挲。
旧布浸了温水,擦过的皮肤泛着淡红,像条被惊醒的白蛇。
对面座位上,许三多的搪瓷缸子搁在小桌板上,正随着车身摇晃叮咚撞着成才的军用水壶。
“昨天五公里,我最后两步差点栽进泥坑。”许三多捏着帽檐,南方口音软得像浸了水的棉絮,“要不是你拽我一把——”
“拽你?”成才翘着二郎腿,手指敲了敲自己太阳穴,“我是看你栽了高连长准要骂全连,提前算好你步频。”他瞥了眼李泽成,又补了句,“再说了,有人跑得跟阵风似的,哪像咱们俩笨手笨脚。”
李泽成没接话。
他把旧布叠成方块,轻轻按在伤疤上——这是陈强教他的,每次出拳前都要检查伤口,防止旧伤崩裂。
背包最里层的蓝色纽扣硌着大腿,那是陈强那件破牛仔服上扯下来的,前晚他擦了半宿,亮得能照见自己眼尾的细纹。
“坐直!”
赵班副的声音像根细铁丝,突然扎进车厢的嘈杂里。
李泽成抬头,看见班长黑着脸站在过道,帽檐压得低低的,皮带扣在裤腰上绷出一道直线。
他的坐姿确实松垮,后背没贴椅背,右腿搭在左腿上——这是地下拳场看台的旧习惯,随时能弹起来冲进场子。
“新兵连就教你这个?”赵班副伸手要拽他肩膀,李泽成侧了侧身子避开,腕间旧布滑落在地。
他弯腰去捡,声音闷在膝盖间:“舒服就行。”
许三多的搪瓷缸子“当啷”一声翻倒,温水溅在桌布上,晕开个浅黄的圆。
成才赶紧掏纸去擦,眼角却偷偷往这边瞄。
赵班副的手指在裤缝上抠出个白印,刚要说话,车厢突然剧烈一晃。
铁轨摩擦的尖啸声灌进耳朵,李泽成的太阳穴突突跳——这动静跟拳场里被打断的黑市拳赛似的,观众席乱成一锅粥前,总先有这种让人后颈发紧的预兆。
他抓住车窗边缘,看见窗外的隧道壁像被揉皱的黑布,瞬间暗了下来。
“咚!”
整节车厢猛地刹住,李泽成的额头磕在车窗上,旧伤疤火辣辣地疼。
广播里传来乘务员发颤的声音:“前方轨道疑似塌方,请全体乘客留在座位......”话没说完,后排传来孩子的尖叫——有个穿红棉袄的小丫头从座位上摔下来,脑袋撞在金属桌角,鲜血顺着耳后往下淌,像条爬得很慢的红蚯蚓。
许三多“啊”了一声,手忙脚乱去扶座椅;成才伸长脖子张望,喉咙动了动,没说出话。
李泽成已经猫腰钻过过道,外套脱得飞快,裹住孩子的脑袋时,指腹触到黏糊糊的血,他眯了眯眼——和拳场里被打穿眉骨的兄弟一个触感,得先止住动脉出血。
“谁有绷带?”他声音压得低,却像敲在铜盆上,车厢里的骚动猛地弱了半分。
“我有!”
一道带着茉莉香的风掠过,林晓芸的黑色相机包“啪”地砸在他脚边。
她蹲下来时,李泽成看见她军绿色冲锋衣上别着的记者证,链子晃出细碎的光。
急救包的搭扣“咔嗒”打开,他抽出纱布的动作快得像抽刀,指尖捏住孩子后颈的皮肤轻轻提了提——这是陈强教的,判断有没有脑震荡。
“没事啊,叔叔在呢。”他声音放软,拇指蹭掉孩子脸上的血,“你看,咱们数到十,血就不跑了好不好?”
小丫头抽抽搭搭地点头,睫毛上挂着泪。
李泽成的手指在她耳后按准位置,纱布缠得又快又稳,末了打了个死结——和拳场包扎伤口的手法分毫不差。
林晓芸举着相机的手顿了顿,镜头里,他腕间的伤疤在灯光下泛着白,像道刻进皮肉里的军令。
“车厢在倾斜。”李泽成突然抬头。
他贴着车窗缝隙往外看,铁轨的影子歪成了锐角,“隧道里湿度大,塌方可能引发连锁滑坡,这节车厢最多撑十分钟。”
赵班副蹲下来,手掌按在地板上——能感觉到细微的震动,像有头野兽在地下磨牙。
他抿了抿嘴:“你怎么知道?”
“地下拳场待过三年,塌方的矿洞见过三个。”李泽成扯下自己的作训腰带,“信我就听指挥,先把孩子送出去。”
许三多突然站起来,把自己的水壶挂在腰间:“我背小丫头!”成才也挤过来,摸出背包里的尼龙绳:“我去掰车窗!”林晓芸的相机没放下,镜头跟着李泽成转——他踩上座椅,用腰带扣卡住车窗边缘,肌肉绷得像拉紧的钢索,“咔”的一声,锈住的车窗被拽开半尺。
“小孩先出,妇女跟后。”李泽成把小丫头塞进许三多怀里,“爬出去后往隧道口跑,别回头。”他转身对赵班副说,“班长,你断后。”
赵班副的喉结动了动,突然敬了个礼——虽然不标准,胳膊肘还往外拐着:“听你的。”
车厢里的人开始动了。
李泽成站在窗口,托着老人的腰,接着妇女的肩,每递出一个人,就喊一声“抓紧”。
林晓芸最后一个爬出去时,回头看见他背着个胖娃娃,作训服被汗水浸得透湿,腕间的伤疤随着动作一跳一跳。
隧道口的光像把钝刀,割开了黑暗。
救援队的探照灯扫过来时,李泽成正把最后一个孩子放在安全区的草堆上。
林晓芸的相机“咔嚓”一声,拍下他弯腰时的侧影——军帽歪着,下巴上沾着血,眼睛却亮得像淬过火的钢。
“你以前是做什么的?”她举着话筒凑近。
李泽成抹了把脸,血和汗混在一起,滴在作训服的领章上。
他笑了笑,露出颗虎牙:“现在我是兵。”
晨雾漫过驻训场的铁丝网时,李泽成正蹲在宿舍门口擦作训鞋。
腕间的伤疤已经结了痂,摸上去像块老树皮。
远处传来哨声,他站起身,看见许三多抱着拳靶往操场跑,成才跟在后面喊:“慢点儿!
赵班副说今天练直拳!“
风掀起钢七连的连旗,“钢铁的纪律,钢铁的意志”几个字被吹得猎猎响。
李泽成摸了摸背包里的蓝色纽扣,把军帽扣正——今天的格斗训练,他得让高城看看,地下拳王的拳头,能打出怎样的军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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