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魂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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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里的灯芯烧得低,煤油灯罩被风吹得哆嗦,昏黄一团光影在墙上摇晃,像个走形的老影子,晃晃悠悠,似人非人。

张连山站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直到门板不再作响,风声回落,这才将那道门闩缓缓扣上,转身回了屋。

孩子还在炕上睡着,侧身缩成一团,被褥盖得严实,却止不住轻微的颤动。

他走过去,伸手探了探孩子的额头——还是发热,皮肤下冒着一股子燥意。不是那种烧得滚烫的高烧,却偏偏夹着一股沉闷气,像是从骨缝里往外冒的。

张连山心头微沉,站起身,走到院里井台边打了半桶水回来。屋角的老柜子里还放着一条棉布巾,洗得发白。他把布巾浸在凉水里,拧干,轻手轻脚地覆在孩子额头上。

那孩子睡得不安稳,一会儿哼一声,一会儿眉头一皱,嘴里还咕哝几句含糊梦话。

“妈……不行……他一直看着……”

张连山没出声,只是坐在炕边,点了根烟,望着那孩子看了片刻。

从炕头望去,屋角摆着他们带来的包袱,凌乱堆着,隐隐透出些说不清的味道。不是霉味,也不是药味,像是风里带来的泥土腥气,混着一点点血的铁锈味儿。

张连山抬手掸了掸膝盖灰尘,叹了口气,站起来走过去,开始清点床上的东西。

第一堆是衣物,小孩的旧衬衫、棉裤、毛线袜子,叠得整整齐齐。

第二堆是常用物——算盘、体温计、小药瓶、口罩,还有一块用红布包着的符袋。

剩下的,是一本书还有一个红色的布包。

一本黑封皮的线装本,封面无字,却厚实沉重,皮面上还能闻到一股微弱的福尔马林气味。

张连山犹豫了一下,抽出那本书,走到灯下翻开。

第一页,是熟悉的笔迹。

张惠的字,工整细瘦,写得极有章法——她小时候写字就带股子“考据味儿”,一笔一画跟谁也不学,自己钻。

他眯起眼,顺着文字往下看。

“距前次任务一个月,今日在xx以北岭地勘探时,于旧石窟下部发现可疑夯土层,挖出残砖片三枚,器物残迹一件,疑为墓门所设。”

张连山皱了皱眉,继续翻看。

“第三日挖出侧门,有封砖封条,形制奇特,其上刻文不详。拍照存档。”

“第五日,大型墓穴初现。结构非汉非唐,偏古怪,像是自铸格局。墓中出土一黑铜盒,盒内存一珠,颜色乌黑如漆,光滑温润,不像玉,也非石,奇而不祥。”

他眼皮轻跳,手指翻书时有些僵。

接下来的记录越看越让他坐不住。

“珠下藏一书,上书残文,内容似记述某种‘登仙之法’,文意与传统典籍不符,有‘换身’、‘脱形’、‘以壳养魄’等语。语言古怪,不全似道家。”

“第八日,有人失踪。守夜的老宋凌晨失联,只剩下一滩血迹。”

“第九日,气氛紧张,撤离人员三人,队内争执激烈,林哥提出销毁珠子,被否决。”

“第十日夜,大乱,死两人,余者分散。项目即刻叫停,文件封存,地点抹除。”

张连山猛地合上书,心跳“咚咚”两声沉响。

他低头盯着这本书,半晌没动。

灯火忽明忽暗,他脸色铁青,终于缓缓起身,走到屋角火盆边,拿出火柴,将那本记录册撕成几段,一页页投进去。

火苗吞卷着纸页,燃得极快,那些字迹在火光里一闪而灭,仿佛从来不曾存在。

“你们到底跟他们挖了什么东西……”

他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像从地下冒出来的。

盆里的火烧得急,很快就发出一股腥甜的味道,像是纸张之外混了什么异物——就仿佛那珠子气息未散,在灰里仍作祟。

他站在火盆前,一动不动,眼神冷得像雨夜门外的石狮子。

孩子那边突然又哼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哭腔:“别进去……别挖了……他在看我们……”

张连山回头望了一眼,发现额头上的毛巾已经干透,赶忙又拧了冷水换了一块。

孩子体温还是偏高,但没有再恶化,呼吸也渐渐平稳。可那种说不出的焦躁仍在空气里徘徊,像是屋里藏了什么张牙舞爪的东西,只等你一松懈,就扑上来咬你一口。

他坐在孩子身边,把那只红布包解开。

里头是符纸两张,一小瓶朱砂,还有一根红线,线的另一头绑着一枚铜钱。

张连山指尖一抖,轻轻摩挲那枚铜钱的边——上头的刻字竟不是乾隆,也不是道光,而是“中统元宝”。

“挖得真深啊……”

他心里有了数。

那一带原本没什么大墓,战乱年间的破坟倒是不少,可真要说有这么完整的封土、墓室、护符、器物,还带古法登仙之术……那就不是普通王侯将相了。

这肯定不是简单的考古,这是摸进了别人留下来的“局”。

张连山低头看了眼孩子——那孩子脸上冒汗,嘴唇泛青,但依旧熟睡。

他坐在炕边,沉思半晌,忽然像是被什么念头攫住了,目光倏地转向炕头那把小银锁。

那东西方才他看过一眼,只觉得眼熟,此刻再看,却总觉得不对劲——女儿随身佩戴十多年的护身锁,怎么舍得摘下来?再说,他亲手打的锁,里头是空心的,用来藏一道护命符,可现在锁却鼓鼓囊囊,沉得出奇。

他起身走过去,抄起银锁,放在手心里掂了掂。

分量不对,太重。

他将银锁靠近耳边,轻轻一晃——

“咚。”

里面传出一声闷响,像是什么东西撞在金属壁上。

又晃了晃——“咚、咚。”低沉、钝响,有回音,不像是纸符,更不像朱砂。

张连山眉头紧蹙,鼻翼轻微一动,似乎在嗅什么。

忽然,他抬手一按,将银锁横握在掌中,用拇指一挑,找到了当年自己留的那道暗缝。

“难道说......”

说罢,他五指一紧。

“咔哒!”

银锁应声裂开,裂缝处一缕暗气缓缓升起,肉眼难辨,却叫人心头猛跳。

下一刻,一颗乌黑的珠子“咕噜噜”从银锁中滚出,在他掌心轻轻一顿。

珠子不大,比黄豆略大一圈,圆润饱满,通体黝黑,没有一丝杂色,表面光滑得过分,像是人皮打磨而成,冷得彻骨,仿佛死水中泡出来的眼珠子。

张连山盯着它,指腹一动,珠子似有余温,甚至隐约在皮下颤动一下。

他目光深沉,心底翻江倒海,却没露出一丝表情,只将那颗珠子扔进桌边铜盂中,用铜盖盖上,沉沉地扣死。

“原来藏的是它。”

他咬了咬牙,眼神转向那本早已烧尽的考古笔记,脑海中回荡着那几句梦话、那几行残文:“换身”、“以壳养魄”……

“这不是个珠子,这是个藏着魂的壳!”

他再不迟疑,把铜盘收回,手指划过封印符边缘,略一停顿,低声念道:“生门闭,死门开,山神未应,不可出也!”

声音不高,却仿佛压住了整间屋子的气。

他转身走向窗前,抽出一张黄符,沾了朱砂,在窗棂正中贴下。

夜,正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