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剑拔弩张、空气仿佛凝固成块的时刻,殿外传来一阵轻微的、带着急促韵律的脚步声。一名身着深青色宦官服色、面白无须的内侍监,双手捧着一个尺余长的紫檀木盒,弓着腰,步履匆匆却异常沉稳地穿过两列禁卫,直趋御阶之下。他的出现如此突兀,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那木盒通体无纹,只在盒盖中央,烙着一个极其醒目、仿佛还在微微跳动的徽记——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包裹着一枚深邃的星辰!这徽记透着一股非金非铁、非木非石的奇异质感,火焰纹路似乎有流光暗转,星辰则幽深得仿佛能吸摄心神。
内侍监在御阶前五步停住,高举木盒,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穿透了殿内的死寂:「启奏陛下、太后!有加急密奏,自荆襄星夜驰传,言称关乎社稷存亡、神州倾覆之绝密!火漆封口,印鉴在此!」他微微侧身,将盒盖上那枚散发着微弱能量波动的火焰星辰印记展示给帘后的褚太后和御座上的小皇帝。
殿内一片死寂。桓温浓眉紧锁,目光如刀般刺向那木盒和那枚奇异的印记。司马昱眼中闪过一丝惊疑。殷浩则眯起了眼睛,嘴角的讥诮更浓,仿佛在看一场拙劣的把戏。褚太后的声音终于从帘后传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呈上来。」
内侍监将木盒交给御前宦官。宦官小心翼翼打开盒子,取出一卷用某种坚韧兽皮制成的卷轴,以及一张折叠的、材质奇特的信笺。信笺展开,上面是密密麻麻、笔力遒劲的文字。宦官清了清嗓子,开始朗读。他的声音起初平稳,但随着内容深入,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臣,七少,顿首百拜陛下、太后御前:十万火急!襄陵惨变,非天灾,实为人间未现之浩劫!臣麾下『织女』秘谍,冒死探得绝域凶讯,不敢有半分虚言!襄陵已成死域,其状之惨,言语难述万一!有诡异『黑油』自地脉渗出,其性至邪至恶,能蚀金腐铁,污秽生灵!此油所过之处,滋生『菌毯』,活物触之,顷刻化为行尸走肉,谓之『傀兵』!傀兵者,形貌扭曲,力大无穷,无痛无惧,唯余吞噬血肉之本能!其伤口流脓,所携邪毒,更能感染生者,使之同化!」
宦官的声音愈发干涩,殿内落针可闻,只有他艰涩的宣读声在回荡:
「……菌毯蔓延,如活物吮吸地气,扩张不休!其核心深处,疑有『母巢』孕育邪魔!此非胡汉之争,实乃异域深渊之腐化,意图吞噬我华夏天地!臣冒死断言,此腐化之祸,蔓延之速,危害之烈,远超慕容鲜卑百万控弦!实为灭世级之倾天大祸!慕容芷僭号,不过疥癣之疾;此腐化深渊,方为附骨之疽、心腹之患!」
信笺最后,字迹几乎力透纸背,带着一种泣血般的恳切:
「值此危亡之秋,臣泣血叩请:暂息朝堂内争,抛却门户私见!举国上下,整合兵甲粮秣、奇人异士之资源,共御此天倾之劫!若再同室操戈,内耗不止,待腐化星火燎原,则神州陆沉,文明断绝,悔之晚矣!臣七少,再拜顿首!愿以『薪火』残躯,为华夏守此最后星芒!」
信读完了。宦官的手在微微颤抖,将那信笺轻轻放回紫檀木盒中。整个太极东堂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仿佛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熏香依旧袅袅,却再也掩盖不住那字里行间透出的、令人骨髓发寒的恐怖气息。襄陵的惨状、诡异的黑油、吞噬生命的菌毯、无惧生死的傀兵、潜藏的母巢……这些词汇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呓语,冲击着每一个人的认知极限。灭世级!心腹之患!字字如重锤,砸在心头。
短暂的死寂之后,一声嗤笑打破了凝固的空气。
「危言耸听!荒谬绝伦!」桓温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与愤怒。他大步上前,一把从宦官手中夺过那张信笺,目光如电般扫过,随即像丢弃秽物般,随手掷于御案之上!信笺落在光洁的案面,发出「啪」的一声轻响,那火焰星辰的徽记在烛光下似乎黯淡了一瞬。
桓温环视殿内,紫袍因怒气而微微鼓荡,眼神锐利如鹰隼,直刺那些因信中内容而面露惊惶的朝臣:「襄陵之事,本帅亦有耳闻!不过是一伙流寇啸聚山林,或因暴雨引发山崩地裂,尽数掩埋;或遇百年不遇之瘴疠瘟疫,死伤殆尽!此等天灾,古来有之,何足为奇?!」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石之音,「将此等惨祸,附会成什么『异域邪魔』、『深渊腐化』?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他猛地指向北方,厉声道:「此必是慕容芷!是那鲜卑小儿!见我大晋厉兵秣马,意图北伐,心生恐惧,故行此卑劣伎俩!散布此等耸人听闻之谣言,乱我军心,阻我王师!其心可诛!」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火焰星辰徽记,嘴角扯出一丝冰冷的、洞悉一切的笑意,声音转为一种刻骨的嘲讽:「抑或是…那自称『七少』的狂徒?盘踞荆襄,拥兵自重,行迹诡秘,所图非小!此番借北伐之机,抛出此等骇人邪说,不过是想借『薪火』之名,挟此『腐化』之由,要挟朝廷,索取钱粮兵马,扩张其私兵势力!名为『共御天倾』,实为『拥寇自重』!其心…更毒!」
桓温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钢针,精准地刺向门阀士族最敏感的权力神经。拥寇自重!这个指控比殷浩的「黄袍加身」更直接、更具体,也更符合他们对地方实力派的猜忌本能。部分原本被密信内容震撼的朝臣,眼神开始闪烁、动摇。是啊,比起虚无缥缈的「异域腐化」,一个手握神秘力量、意图借机扩张的「七少」,似乎才是更现实、更直接的威胁。
司马昱紧锁眉头,再次拿起那张被桓温丢弃的信笺,指尖摩挲着那奇特的材质和徽记。信中所描述的细节太过具体,太过骇人听闻,绝非寻常谣言所能杜撰。「襄陵…黑油…菌毯…」他低声重复着这几个词,心头疑云密布。他并非完全不信,但桓温的斥责和「七少拥兵自重」的可能性,同样具有强大的说服力。朝堂之上,信任本就是最稀缺之物。殷浩则是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阴柔的声音再次响起:「大将军明鉴!此等怪力乱神之说,惑乱人心,动摇国本!其背后必有不可告人之目的!或为慕容氏,或为那七少,皆欲乱我江东!朝廷切不可为其所惑!」
桓温不再看那密信,他猛地转身,面向御座,高大的身影仿佛要撑破殿宇,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和悲壮:
「陛下!太后!诸公!胡尘北望,百年血泪!中原遗民,翘首南天!克复神京,迎还梓宫,雪我国耻!此乃天地正道,祖宗遗愿,亿兆民心所向!岂可因一纸荒诞不经之邪说,便裹足不前,坐失良机?!」
他目光灼灼,扫过司马昱、殷浩等人,最后落在那些沉默的大多数身上,话语如同战鼓擂响:
「桓温不才,受国厚恩,愿提此十万头颅,十五万忠魂,北渡黄河!破邺城,擒慕容!复我汉家衣冠!成,则功在社稷;败,则马革裹尸!此心此志,天地可表,日月可鉴!若有人再以虚妄之言阻挠北伐大计,乱我军心,便是国贼!人人得而诛之!」
「北伐!北伐!!」以袁真为首的桓温一系将领齐声怒吼,声震殿瓦。这吼声如同燎原之火,瞬间点燃了朝堂上压抑已久的、对收复故土的渴望和对功业的向往。门阀的算计、对桓温的忌惮、甚至那封密信带来的恐怖阴影,在这股汹涌的「大义」洪流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司马昱看着群情激奋的武将,看着沉默不语的宗室,再看看帘后毫无动静的褚太后,心中长长叹息一声。他知道,大势已去。桓温挟「大义」之名,手握重兵,其势已成。此刻再强行反对,非但徒劳无功,反而可能引火烧身。他缓缓坐回席位,闭上了眼睛,不再言语。殷浩看着桓温那睥睨天下的气势,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却也知此刻再言,无异于螳臂当车,只能重重地冷哼一声,拂袖坐下。
年幼的晋帝司马聃,被这突如其来的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吓得小脸煞白,下意识地抓紧了龙椅扶手,求助般看向帘后。片刻的沉寂后,褚太后那带着一丝疲惫却异常清晰的声音终于从帘后传出,为这场决定帝国命运的朝议盖棺定论:
「大将军忠勇为国,志在恢复,朕心甚慰。着,拜征西大将军桓温为都督司、豫、并、冀、幽、平、秦、雍、凉、梁、益、宁、交、广、荆、扬、江、徐、兖、青、南秦、南雍二十二州诸军事!假黄钺,总领北伐事宜!即日筹备,克期出征!望大将军……旗开得胜,早奏凯歌!」
「臣!桓温!领旨谢恩!必不负陛下、太后重托!」桓温单膝跪地,声音洪亮,头却昂得极高。他眼底那团名为野心与功业的火焰,燃烧得更加炽烈。北伐的巨轮,裹挟着帝国的意志、枭雄的野望、门阀的算计,以及那封被斥为「危言耸听」的腐化密信所带来的、无人察觉的阴霾,轰然启动,碾过建康宫城的寂静,带着十五万大军,无可阻挡地,剑指河北!
殿外,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彻底沉入宫墙之下,巨大的阴影如同深渊的巨口,缓缓吞噬了这座金碧辉煌的太极东堂。那枚被遗弃在御案上的火焰星辰徽记,在昏暗中,似乎极其微弱地、不甘地闪烁了一下,随即彻底隐没在渐浓的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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