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十年(公元354年)春,建康城外的长江码头。
千帆竞发,旌旗蔽日。桓温十五万北伐大军,如同一条钢铁与血肉铸就的巨龙,沿着大江与淮水的脉络,向北缓缓蠕动。楼船高耸如城,艨艟迅疾如鲨,运粮的漕船首尾相接,几乎堵塞了宽阔的江面。甲胄的反光在初春尚显清冷的阳光下汇成一片刺目的银海,兵器的寒芒则如点点繁星沉浮其间。战鼓低沉而雄浑,号角苍凉而悠远,混杂着万千士卒的呼喝、战马的嘶鸣、船桨拍打水面的哗响,汇聚成一股令山河变色的磅礴声浪,宣告着一个王朝压抑百年后的奋力一搏。
征西大将军桓温,身披明光铠,外罩猩红战袍,矗立在旗舰「破浪」号的最高层甲板之上。江风猎猎,吹动他颌下浓密的胡须,也鼓荡着他胸中那团名为野心与功业的烈火。他的目光越过浩渺烟波,投向北方那片沉沦已久的故土山河。邺城!洛阳!长安!这些名字在他心中滚烫,那是无上的荣耀,亦是通往那至高位置的阶梯。他身后,是江东士族或明或暗的掣肘目光,是殷浩之流阴冷的讥诮,还有那封被他斥为「无稽之谈」的火焰星辰密信……这一切,都将被即将到来的胜利彻底碾碎!他仿佛已看到自己凯旋建康,百官匍匐,幼帝加冕的场景。
然而,命运的狞笑,已在北方的迷雾中悄然酝酿。
谯郡以北七十里,一片被称为「鬼哭林」的险恶山地,如同大地肌肤上一道溃烂的黑色疤痕,横亘在晋军北进的咽喉要道上。
先锋大将檀玄,率领五千精锐,如同一柄淬火的尖刀,一路势如破竹,将沿途燕军象征性的抵抗撕得粉碎。此刻,这支士气高昂的先锋军,在鬼哭林前勒住了战马。
眼前的景象令人本能地感到不适。森林异常茂密,参天的古木虬枝盘结,遮天蔽日,将正午的阳光滤成一片惨淡的、带着灰绿调子的幽光。浓得化不开的乳白色雾气,如同有生命的粘稠液体,在林间缓缓流淌、堆积,深处更是漆黑一片,仿佛通往幽冥的入口。死寂!绝对的死寂!没有鸟鸣,没有虫嘶,甚至连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都消失无踪,只有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仿佛无数细碎牙齿在啃噬骨头的、若有若无的「沙沙」声从地底深处传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恶臭——那是腐烂的植物、朽坏的动物尸体,混合着一种类似铁锈和硫磺的刺鼻气味,吸入口鼻,带着一种诡异的甜腻感,让人胸口发闷,几欲作呕。
「将军,」斥候队长脸色发白,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林中鸟兽绝迹,气息诡异,死气沉沉!恐……恐非善地!或有妖邪埋伏!」
檀玄端坐马上,身形魁梧如铁塔。他有着一张典型的北地武人的脸,棱角分明,目光锐利如鹰,此刻却写满了轻蔑与不耐。他嗤笑一声,马鞭向前虚指:「妖邪?埋伏?笑话!不过是慕容小儿黔驴技穷,弄些障眼的雾气,布下些绊索陷坑,想阻我大军锋芒!此等伎俩,吓唬三岁孩童还差不多!」他猛地提高声调,洪亮的声音在诡异的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甚至激起林中雾气一阵不安的翻涌:「传令!加速通过!天黑之前,务必穿出这鬼林子!休要让大将军的主力笑我等怯懦!」
军令如山。尽管士兵们心中惴惴,也只能硬着头皮,排成相对紧密的行军队列,一头扎进了那浓得如同实质的白色帷幕之中。
一入林道深处,光线陡然暗了下来,只剩下雾气本身散发出的一种惨淡微光。脚下的土地变得泥泞湿滑,覆盖着一层滑腻腻、黑黢黢的苔藓状物质,踩上去发出令人牙酸的「噗叽」声。那些扭曲虬结的古树,树皮呈现出一种病态的、布满褶皱和瘤节的灰败色泽,许多地方还流淌着粘稠的、如同沥青般的黑色液体。空气更加污浊,那股混合的恶臭愈发浓烈,几乎令人窒息。士兵们紧握兵器,警惕地环顾四周,只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和心脏擂鼓般的跳动声。每一步踏出,都仿佛踩在未知的恐惧之上。
突然!
「呜——嗷——!!!」
一声凄厉到非人的嚎叫,如同用生锈的铁片刮擦骨头,毫无征兆地从左侧浓雾深处炸响!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四面八方!如同打开了地狱的闸门,无数扭曲、痛苦、充满纯粹恶意的嘶吼声浪瞬间将整个晋军先锋队淹没!
浓雾被狂暴的力量搅动、撕裂!影影绰绰的、非人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扑出!它们来了!
腐化傀兵!
视觉的冲击超越了任何语言描述的极限。这些怪物曾经或许是人类、是野兽,但此刻,它们只是被深渊腐化扭曲的、充满恶意的造物。
形态扭曲:有的身体被强行拉长,如同被巨力扯断的竹竿,四肢细长得不成比例,关节反向弯曲,以一种怪异而迅捷的姿态在树干间弹跳攀爬;有的则臃肿如巨大的肉球,皮肤被撑得近乎透明,流淌着粘稠的黑油,迈着沉重而缓慢的步伐,每一步都让地面微微震颤;还有的肢体错位增生,多出几条胡乱挥舞的、覆盖着骨质甲壳或锋利骨刺的节肢,如同噩梦中的拼接怪物。
腐败之躯:它们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令人作呕的、腐败尸体般的灰绿色,布满龟裂的纹路和鼓胀的脓包,不断渗出粘稠的、散发着恶臭的黑色油状物。这黑油似乎具有生命,在它们体表缓缓蠕动,滴落在地,立刻腐蚀得地面滋滋作响,冒出刺鼻的白烟。
空洞之眼:头颅大多扭曲变形,口鼻位置只剩下黑洞洞的窟窿或是撕裂状的巨口,里面布满交错的、如同鲨鱼般的黑色利齿。而最令人心悸的是它们的眼睛——没有眼白,没有瞳孔,只有两团在灰绿腐败皮肤上燃烧的、凝固的、毫无生机的猩红!那红光里没有任何理智,只有最原始的、对鲜活生命的无尽饥渴和毁灭欲望!
凶暴之力:它们的动作看似僵硬笨拙,实则蕴含着恐怖的力量。有的挥舞着锈迹斑斑、被黑油包裹几乎看不清原貌的断刀残戟;有的则干脆挥舞着异化后如同镰刀般锋利的骨爪或带着倒刺的粗壮触须!速度极快,力量奇大!一个臃肿的肉球傀兵猛地撞向一名持盾的晋军什长,「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精铁蒙皮的厚重木盾竟如朽木般碎裂!什长连惨叫都未及发出,便被紧随而至的骨爪撕开了胸膛,鲜血与内脏喷溅在灰绿的怪物身上,瞬间被黑油吞噬吸收!
「结阵!圆阵!快!!」檀玄肝胆欲裂,嘶吼声压过了怪物的嚎叫,也压下了心中瞬间涌起的巨大恐惧。他毕竟是百战宿将,反应极快。
训练有素的晋军精锐在最初的混乱中爆发出最后的纪律性。盾牌手踉跄着顶上前,长矛兵依托盾阵将长槊如林般刺出!后排的弓弩手在军官歇斯底里的命令下,本能地拉开弓弦!
「放箭!放箭!射死这些怪物!」
嗖!嗖!嗖!
密集的箭雨带着尖锐的破空声,射向那些扑来的恐怖身影。
然而,令人绝望的一幕发生了!
精铁打造的箭头射中那些灰绿色的躯体,发出沉闷的「噗噗」声,如同射进了浸透油脂的烂泥!箭头深深嵌入,甚至穿透,但那些怪物却仿佛毫无知觉!箭杆瞬间被它们体表流淌的黑油包裹、侵蚀,发出「滋滋」的声响,精铁箭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乌黑、锈蚀、软化!箭矢造成的伤口,没有血液流出,只有更多粘稠的黑油汩汩涌出,伤口周围的组织如同活物般蠕动着快速愈合!
「刀!砍!砍它们的头!」一名队正目眦欲裂,挥动环首刀,用尽全力劈向一个「竹竿」傀兵细长的脖颈!
「铛!」一声脆响!刀刃如同砍中了坚韧的湿牛皮,只切入一半便被卡住!更可怕的是,刀身瞬间被伤口涌出的黑油包裹!那黑油如同活物般顺着刀身向上蔓延,所过之处,精钢打造的刀身迅速失去光泽,浮现出大片锈蚀的红斑!队正只觉得一股阴冷的、带着强烈腐蚀性的力量顺着手腕传来,虎口剧痛发麻!他想抽刀,刀却如同被吸住一般!那被砍中脖子的「竹竿」傀兵,竟缓缓扭过那扭曲的头颅,猩红的双眼死死盯住他,口中发出「嗬嗬」的怪笑,一只骨爪闪电般探出!
「呃啊——!」队正的惨叫戛然而止,骨爪穿透了他的皮甲,深深掏入了他的腹腔!他清晰地感觉到内脏被冰冷滑腻的异物搅动、撕裂!剧痛和无法言喻的恐怖瞬间淹没了他。更让他魂飞魄散的是,伤口流出的血迅速变成了墨绿色,皮肤下如同有无数细小的黑色蚯蚓在疯狂蠕动、蔓延!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意识迅速沉入冰冷的黑暗深渊……
「救我…杀…杀了我…」他最后的哀求淹没在周围的惨嚎中。仅仅几个呼吸间,他的眼白就被墨绿色侵染,瞳孔开始扩散、染上猩红,喉咙里发出「咯咯」的、非人的声响,挣扎着想要爬起来,扑向曾经的袍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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