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淝水夜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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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寿春城外,淝水汤汤。

深秋的月色清冷如霜,洒在缓缓流淌的水面上,泛起细碎的银光。两岸芦苇已见枯黄,在夜风中发出萧瑟的呜咽。一艘不起眼的乌篷船,静静地泊在远离码头的僻静河湾,随着水波轻轻摇曳,如同漂浮在时光之外的孤岛。船内,一盏造型古朴的青铜油灯散发着柔和温暖的光晕,驱散了舱内的寒意与萧索。红泥小炉上,紫砂壶嘴正吐出袅袅白汽,清新的茶香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与舱外兵败后的荒凉颓丧,恍若两个世界。

七少如约而至。他依旧是一身深蓝,斗篷的兜帽放下,露出清俊却难辨年龄的面容。他步履无声地踏入船舱,仿佛带入了外界的一缕清冽秋风。舱内,两位早已等候的年轻人同时起身。

谢安(字安石),年约三十,宽袍大袖,意态闲适,如同画中走出的魏晋名士。他脸上带着温润如玉的笑意,亲自执起紫砂壶,为七少面前的白玉斗笠盏注入澄澈碧绿的茶汤。动作行云流水,从容不迫,仿佛此刻并非身处战败后的险地,而是兰亭雅集的溪畔。唯有一双深邃的眼眸,在低垂斟茶时偶尔抬起,掠过七少的面庞,那目光沉静如古井,却仿佛能洞穿一切表象,直抵本质。他的从容,并非不知世情,而是阅尽千帆后的沉淀与定力。

谢玄(字幼度),谢安之侄,年方弱冠。身姿挺拔如新松,眉宇间英气勃发,既有世家子弟浸淫诗书的清雅书卷气,又隐含着一股未曾出鞘的宝剑般的锐利锋芒。他腰佩一柄式样古朴的长剑,坐姿如钟,目光灼灼地打量着七少,眼神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好奇、探究,以及一丝面对超越认知力量时的本能敬畏。他像一块亟待淬火锤炼的璞玉,锋芒已露,只待时势磨砺。

「将军星夜赴约,安不胜感激。荒野寒舟,唯有清茶一盏,聊表寸心,望将军勿嫌简慢。」谢安的声音平和温润,如同淝水的清波,将七少让至上座。

七少微微颔首致意,端起茶盏,清冽的茶香入鼻,带着一丝微苦的回甘。他并未寒暄,目光平静地落在谢安深邃的眼眸上。

谢安亦不绕弯,轻抿一口茶,放下杯盏,声音依旧平和,却开门见山:「枋头之败,尸山血海,朝野震动。然安观之,此败非战之罪。庙堂掣肘,粮秣不继,后路断绝,此乃内因;慕容垂狡如狐,狠如狼,借地利布下绝杀之阵,此乃外因。桓元子(桓温)纵有吞天之志,亦难挽此倾颓之势。」他话语中对桓温的称呼带着一丝疏离的客套,显然对这位权臣并无太多好感。

话锋一转,谢安的目光变得锐利而真诚:「然,将军与麾下『薪火』于鬼哭林、枋头两番出手,神兵天降,力挽狂澜于既倒,方使败局未至彻底崩坏!将军麾下铁骑之精悍,战术之奇诡,尤以对抗那…『腐化傀兵』之雷霆手段,令安虽未亲临,仅凭残卒口述与战场遗痕推演,便已叹为观止,心驰神摇!此等战力,非世间所有!」他身体微微前倾,眼中闪烁着求知与忧虑交织的光芒,「安冒昧,敢问将军,对这『腐化之祸』,究竟知晓多少?其源起何处?其祸…究竟有多深?!」

舱内陷入短暂的寂静,只有炉火噼啪与船外水声。谢玄更是屏住了呼吸,手不自觉地按在了剑柄之上,目光紧紧锁定七少。

七少放下茶盏,目光扫过眼前这对气质迥异却同样卓绝的叔侄。他知道,这是两颗在腐朽门阀中难得清醒的种子。他没有丝毫隐瞒的必要。

「谢公慧眼。」七少的声音清越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腐化之祸,非疫非灾,乃异域深渊之癌,意图吞噬此方天地。」

他抬手,指尖在虚空中轻轻一点。

嗡!

一点幽蓝的光芒自他指尖绽放,迅速扩大、拉伸,在船舱中央的虚空中,凝聚成一面半透明的、流转着星辰光点的「镜面」。镜面之中,骇人的景象开始浮现:

襄陵死域:不再是模糊的描述,而是清晰的动态影像(经过「织女」处理,隐去核心机密,但保留了足够的冲击力):灰绿色、如同巨大肉膜般覆盖大地的菌毯在蠕动,其上流淌着粘稠的黑色油状物,所过之处,草木枯萎化为黑灰,岩石被蚀出孔洞。扭曲的傀兵在废墟间蹒跚游荡,发出非人的嘶嚎。镜头拉近,一名不幸被黑油溅到的野兔,在凄厉的惨叫中身体迅速膨胀、异变,皮毛脱落,露出腐败的灰绿色皮肤,眼中燃起猩红……

菌毯扩张:影像展示菌毯如同活物般沿着地脉、水流蔓延的模拟图景,触目惊心地标注出襄陵周边已被污染的区域,以及……那隐隐指向邺城、枋头方向的能量流!

母巢之怖:一个巨大的、在幽暗地穴深处搏动着的猩红肉瘤虚影浮现,每一次搏动都释放出肉眼可见的黑色能量波纹,伴随着低沉、贪婪、仿佛来自九幽的脉动声!影像旁弹出冰冷的分析数据:「能量等级:灭世级(持续增长)」「威胁评估:文明终结者」「扩散速度:指数级(受血肉/负面情绪滋养加速)」。

枋头余毒:影像切换到蒹葭泽战场,重点标注那些被忽略的角落:几具倒毙的燕晋士兵尸体,伤口处渗出诡异的黑绿色粘液,皮肤下浮现黑色蛛网状脉络,周围泥土呈现出不自然的灰败;一处被局部洪水冲刷过的泥沼,水面漂浮着油状虹彩,水下隐约有菌丝状的灰绿色物质在蔓延……

「嘶——!」谢玄倒吸一口凉气,脸色瞬间煞白,按在剑柄上的手因用力而骨节发白,指节捏得咯咯作响。他自幼习武读兵书,自诩胆气过人,但眼前这超越想象的恐怖景象,依旧让他感到灵魂深处的颤栗!「这…这究竟是何种邪物?!若任其蔓延,吞噬生灵,同化万物…岂非…岂非神州陆沉,乾坤倾覆?!世间焉有存身之地?!」年轻的声音带着惊怒交加的颤抖。

谢安脸上的从容终于被彻底打破。他死死盯着那虚空中的影像,特别是那搏动的猩红母巢和标注着「灭世级」的冰冷文字,端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指尖微微颤抖,几滴滚烫的茶水溅落在手背也浑然不觉。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着惊涛骇浪!饶是他心性修养已臻化境,面对这赤裸裸的、关乎整个文明存续的灭顶之灾,也无法再保持平静。他缓缓放下茶杯,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将军所言…匪夷所思,直如上古志怪奇谈。然…此情此景,铁证如山!由不得安不信!」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目光如炬,直视七少:「安曾闻枋头战后,燕军中有士卒伤口异变,行止僵硬,力大却畏光…军中视为『战后癔症』或『水土邪毒』…如今看来…」他未尽之言,充满了寒意。

「此乃腐化感染初期症状。」七少肯定道,挥手散去影像,舱内重归昏暗,只有油灯和炉火的光芒跳跃,「黑油无孔不入,菌毯蔓延无声。战场,尤其是尸横遍野、怨气冲天的战场,是其最佳温床。慕容垂胜了枋头,却也亲手为深渊送上了丰盛的血肉祭品。腐化之触,已借胜利之机,悄然染指燕军。」

谢安沉默良久,舱内只剩下压抑的呼吸声和炉火的噼啪。他似乎在消化这惊天动地的信息,更在权衡着某种重大的抉择。终于,他抬起头,眼中再无半分犹疑,只剩下一种洞悉本质后的清明与决断。他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清晰而沉重:

「将军『薪火』,志在燎原。安敢问,此『原』之广袤,是仅指驱除北地胡尘,光复汉家山河?还是……囊括此腐化深渊,焚尽一切吞噬文明之暗?」

这是核心之问!问的是星火的终极目标,问的是七少的立场,更是在这灭世之劫前,人类文明自救的方向!

七少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如星芒,斩钉截铁,声音虽不高,却带着斩断一切的意志,在小小的船舱内回荡:

「薪火所向,唯暗而已!胡尘烽烟,乃兄弟阋墙之痛;腐化深渊,方是灭族绝种之劫!一切意图吞噬此界生机、湮灭文明星火之暗,皆为薪火焚灭之敌!」

「善!大哉此言!」谢安眼中精光爆射,猛地抚掌而叹,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由衷的激赏与释然!七少的目标超越了狭隘的胡汉之争,直指文明存续的根本!这与他内心深处的某种宏大忧思不谋而合!他转头看向身旁早已热血沸腾、按捺不住的侄儿谢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期许与决绝。

「将军高义,胸怀寰宇,安敬佩之至!」谢安的声音带着一种托付的庄重,「然将军亦见,今日之东晋,门阀倾轧,内耗不休,君弱臣疑,北伐大业不过门阀博弈之棋,纵有桓元子之雄才,亦难逃枋头之厄。积弊已深,沉疴难起!欲抗此末世之劫,非有破而后立之决心,非有超越门户之见之力量不可!」

他轻轻拍了拍谢玄的肩膀,目光重新落回七少身上,带着一种近乎托孤的郑重:

「此乃吾侄,谢玄,谢幼度。幼度虽年少,然性喜兵略,常恨生不逢时,空负热血,困于这建康繁华牢笼。其志不在簪缨世胄,而在安邦定国,护佑黎庶。」谢玄立刻挺直腰背,目光炯炯,如同即将出鞘的利剑。

谢安继续道,语气越发恳切:「将军『薪火』,乃破魔卫道之刃,亦为淬炼真金之火炉。安厚颜,恳请将军允准幼度,随侍将军左右,于『薪火』军中历练,学此拯厄救世之术!不为功名利禄,只为…为江东,为这神州大地,留存一颗火种!一颗知晓深渊之怖、懂得如何对抗邪魔、且心怀天下之火种!若他日大厦倾颓,此火种…或可燎原!」

「叔父!」谢玄再也按捺不住,霍然起身,对着七少深深一揖,腰弯得几乎与船舱地板平行,年轻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充满了磐石般的坚定:

「玄虽不才,亦知覆巢之下无完卵之理!腐化之祸,非独北地之患,实乃华夏共劫!玄愿执鞭坠镫,追随将军!纵使刀山火海,深渊魔窟,亦万死不辞!唯愿习得破魔之法,卫我乡土,护我生民!此志,天地可鉴!」

船舱内,茶香氤氲。油灯的光芒将谢玄年轻而坚毅的身影长长地投在舱壁上。七少看着眼前这对叔侄:谢安的深谋远虑,如同布局千年的棋手,在腐朽的王朝中为未来埋下希望的火种;谢玄的锐气英发,则如同初生的朝阳,带着冲破一切黑暗的勇气与潜力。他看到了东晋这个华丽腐朽的躯壳下,依旧顽强跳动的生机与可能。

七少缓缓起身,郑重地对着谢玄,也对着谢安,还了一礼。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古老的韵律,深蓝的斗篷随之拂动,如同星云流转。

「谢公子有此赤子之心,凌云之志,七少……求之不得!薪火不灭,正需天下英杰,同心戮力,共擎此天倾!」

「谢将军!」谢玄直起身,眼中迸发出炽热的光芒,仿佛找到了毕生追寻的方向。

乌篷船外,淝水汤汤,流淌着兵败后的萧索与寒意。一轮冷月悬于中天,清辉寂寥。然而,在这艘不起眼的乌篷船舱内,一捧足以照亮未来的星火,已然点燃。谢玄的加入,不仅仅是一个人才的输送,更代表着江东门阀中清醒力量对「薪火」理念的初步认同与靠拢,为未来可能的、超越东晋朝廷框架的抗腐联盟,埋下了一颗至关重要的种子。

而在更遥远的北方,被战火与死亡滋养的襄陵废墟深处。

「咚…咚…咚…」

那巨大的、搏动着的猩红菌毯核心,如同被注入了强心剂,其脉动陡然变得强劲而贪婪!每一次收缩扩张,都伴随着海量的、从枋头蒹葭泽飘荡而来的、饱含着恐惧、绝望、痛苦与怨恨的负面精神能量被其疯狂吞噬!核心表面粘稠的黑油剧烈翻滚,更多的、更粗壮的菌毯脉络如同苏醒的巨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着四周更黑暗的地底深处、向着地上枯萎的森林、向着附近死寂的村落……蔓延!侵蚀!

一声低沉、满足、仿佛来自地狱最深处的贪婪脉动,穿透了厚重的地层,在死寂的废墟上空隐隐回荡。它感应到了南方的「火种」,那纯净的、反抗的意志如同黑暗中的灯塔,让它感到一丝本能的厌恶……与更强烈的吞噬欲望!

深渊的阴影,在饱餐了枋头的血肉盛宴后,变得更加庞大、更加饥渴,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与恶意,向着整个华夏大地,张开了它那无边的、粘稠的、灰绿色的……死亡之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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