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虽不劳顿,但陈酆都一行人在城内还是休整了数日才再次踏上旅途。
自那日去封家打了顿秋风之后,封霜变得极为老实,。倒是给陈酆都了几天清净日子。
延平关的日子算是太平的过去了,马车又在驿路上吱呀前行。
城外十里的亭子内,有个老人负手而立,仙风道骨而又不怒自威,身后站着满身甲胄的封霜。
老人的目光盯着驿路的远方,凝视着两辆马车,愈来愈近。
“陈老弟,来了延平关都不来见见老哥我吗?”老人发问。
“这么多年圣上让你盯着我,我以为你看够了。”陈酆都淡淡说道。
封氏家主封道极有涵养的笑了笑,对陈酆都施了个道揖,请陈酆都来亭内坐下。
三个娃看见那个身着道袍笑意吟吟的老人,又看到身后还站着一个熟人——身着甲胄的封霜,三人有些心虚的一起看向陈酆都。
“陈老弟说笑了,我封家世代忠良,只替天子戍守南疆,哪里会监视你陈老弟呀?”
陈酆都皮笑肉不笑地回了个白眼,他怎么会畏惧封家的地位和权势,那些东西他陈酆都很久之前就有,而且向来不在乎,于人间而言,当称陈无敌。
”行了,平南侯爷,你也少扯淡,有事没事,没事我可就走了,还得赶路呢。“
”没事,只是想着跟旧相识见一面罢了。“封姓老者彬彬有礼地回应。
陈酆都最见不得这种不爽利的作态,尤其还是个自己不咋喜欢的人,于是直接示意江柳郎出发。
马车愈行愈远,亭内的封家爷孙视线渐渐收回,沉默良久之后,老人缓缓开口问了孙子一个问题:“霜小子,你说若是有一天,爷爷让你做违心之事,你是听我的话,还是依照自己的本心行事?”
“爷爷,孙儿自然是听爷爷的。”封霜立即恭敬答道。
老人听到孙子这般顺从的回答,却并未有半分喜悦涌上心头,只是看着这个这个爹娘已经为国捐躯的傻小子,反而有些苦楚无法言说,只能悄悄埋进心底。
马车之上,陈酆都的老脸也有些阴郁,郑经自觉地向角落里挪了挪屁股,用手里的书挡住陈老头可能投来的目光。
江柳郎驾车熟能生巧,驿路也算平稳,马车里的灵儿便拿出调皮弟弟穿坏的衣物缝补起来,一切都很和谐,陈酆都的脑海里却一直闪过封老头的那张脸,往事就那么一幕幕的萦绕心头,挥之不去。
很多年前,封家老头还不是老头,陈酆都还没有改姓,他还姓季,季氏兄弟依旧是一家人,如今的太上皇柴恒还只是个门可罗雀的失势皇子,拒北侯秦厉还在山沟里放羊,是个连数羊都数不明白的粗胚。。。
也许往事之所以美好,因为我们只愿意回忆美好。
陈酆都的酒葫芦很快就见底了,老人晃了晃因为已经见证过很多岁月而有了包浆的紫皮葫芦,微醺的他将葫芦丢给了郑经,意思是让郑经去给他添些酒来。
“一天一壶,今天的喝完了。”江柳郎不闲不淡的声音从马车外传来。
“再...饶....半壶嘛,今...个儿...高兴。”已经半倚在车厢壁的老人喃喃道。
“不行。”江柳郎态度坚决。
一时之间,郑经不知何去何从,一旁的灵儿将葫芦拿过来,把水壶递给了陈酆都。
老头只好作罢,负气般拿起水壶灌了一口,佯称好酒。
看来卢婶送的酒要好好藏起来喽,江柳郎心想。
山山水水,过客相逢,驿站羁旅,愁杀相思。
天色渐晚,驿卒刘二在门外挂起灯笼,为过往客商照明。如果有细心的路人走过时会发现,这里的灯笼会挂的多些远些,这就会让人对这里的驿卒顿生好感。
驿卒刘二的确也是好人,虽然近些年大泉王朝少有战事,但是边境的上的摩擦也是无穷无尽,今天北狄犯境,明天南蛮入侵,当兵的也是没有安生日子好过,所以好人刘二选择做了驿卒,事情不多也不繁琐,更多的是脑壳有保障,对他这么个平头百姓来讲,每月还有大几钱银子入账,虽然比不得边军的粮饷多,但已经足够让刘二一家人见着些许荤腥。
刘二记得上次家里的两个混小子吃肉时的馋嘴相,和自己的老娘说自己不爱吃肉时,多多少少,刘二的心安里带着点儿心酸。
前些年,驿站是不对平头百姓开放的,主要用来传递军情公文和招待过往的官老爷的,后来听说有个顶天大的官老爷说了句话,驿站就扩建出部分场所可以接待普通往来客商了,只不过需要交少许银两,就不用露宿荒野了,于是这个一贯冷清的小驿站便开始热闹了起来,一向喜欢热闹的庄稼汉刘二虽然有时候会忙得脚不沾地,但的确是心里欢喜。
陈酆都没有凭借官家身份住进驿站上房,而是与普通客人一样交了钱,选择了两间普通客房,灵儿与郑经一间,陈酆都和江柳郎一间,孙抱朴睡在马车上,可当江柳郎看到有些鬼鬼祟祟围着马车打转的陈酆都时,当即决定自己也要睡在马车里,催着医圣大老爷赶紧回去休息。
“陈老先生,你想喝酒何用如此呀?”看到刚刚那一幕的孙抱朴苦笑不得道。
老人晃了晃葫芦,小口啜饮,砸吧砸吧嘴,品味了一番后,反问道:“剑道一途,剑意与剑术熟重?”
“《剑经》有云,剑意与剑术相辅相成,方成大道,家父也是如此教诲。”孙抱朴一板一眼的回答。
“这是屁话,我敢说,你家老头子对这句话也是这个评价。”
“的确,家父读此书时说的最多的就是放屁二字。”
“嘿,这才是剑士风采,你家老头子从来不拘于形制,对于酸腐文人写剑道心得并不反感,因为人有千百万,剑有千百万柄,剑道就有千百万种,融汇百家,博采众长,是他能成为顶级剑客的根本之道,但是把《剑经》写得的这么不伦不类的王八蛋司徒左丘的确该骂,百剑坪不知咋滴就昏头请他在山脚筑庐写《剑经》。”陈酆都边喝酒边眉飞色舞地说道,眼中似有些当年的风采。
孙抱朴很认真的在听老头骂人,不仅是因为自己父亲被这位老前辈夸赞,而是老人的话对于他自己剑道的思考实在大有裨益。
“你问我为何喝个酒,还要如此偷偷摸摸,以我的道行,隔空取物不是不能,但是神仙手段用的多了很容易让人忘记自己还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很容易就看惯生死,人们都向往成为天上的神仙,但他们都忘了自己还是生活在地上的人,江小子管着我,是为了我好,虽然这点酒以我的修为来讲,压根不会有影响,但是我愿意听他的,因为这让我觉着自己像个人,还能感受到人世间的美好,我偷喝酒时,劣酒也比醇酒香,是因为我在乎的已经不是酒了,而是这种小事给人带来的人间烟火气反而更让人快活。”
“江小子生气时,会叫我老不死,老王八,讨好我时,会叫我医圣大老爷,他高兴时,会叫我老爷子,老陈,称呼不同于我而言不会少块肉,但是我喜欢看到不一样的他,就像酸甜苦辣咸是饭食的味道,苦乐悲喜则是人生的味道,人生双目,可饱览山河风光,可赏阅文章诗书,可极目远眺,可审视当下,自然也可以观千剑而后识器,阅佳人而恋红颜,而我用眼去看人间百态,看江小子的平平淡淡,看他的委屈哭泣,看他的活泼跳脱,看他的嬉笑怒骂,其实我想要看的是人味儿,人才是这天地间的根本。”
“但是老不死,老王八这些话换做他人来讲,我早吹胡子瞪眼,报以一顿老拳了,秦厉如何,不还是被我这乖徒儿给当头一棒嘛,真性情使然,你呀跟我之前认识的一个人很像,那个才叫一个真古板,你小子还算没中毒太深,有点救,记得别把你那把剑看得太高,高处求不得,不妨低处去,你的剑道才能越走越宽。”
“前辈,小子受教了,敢问您口中说的那位高人是?”孙抱朴抱拳恭敬答道。
“哦,一个旧相识,没啥名气,嘿,前辈,这称呼不错,再叫两声,我好下酒。”
孙抱朴哭笑不得,这老人喝了酒真是个活宝。
陈酆都上楼之前故意喊了一声好酒,江柳郎从马车里探出头来,看着又在喝酒的陈酆都,的确骂了句老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