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皇帝(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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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皇柴无伤登基以后,处理政务愈发得心应手,可他批阅过的折子还主动送往宁寿宫太上皇处,。

按说新皇如此谦逊,如此尊重自己的老爹,太上皇他老人家也该知足了,太上皇柴恒却不仅仅只是御览,而是要朱批训导,也时常将奏折退回御书房,起初柴无伤还虚心接受,认真整改,可长久过后,无论怎样去改,依旧是难如太上皇的意,柴无伤不由得心生倦怠。

当年柴恒还是个不得意的皇子之时,就有了柴无伤,不受重视的柴恒朝堂政事没有半分参与的资格,无事可做的他就亲力亲为教导这个儿子,习文练武,很是严厉,柴无伤也没让望子成龙的父亲失望,很快就在一众同龄人中出类拔萃,鹤立鸡群。

在柴无伤的心里,父亲严厉教导的形象自幼就深刻其中,但在他父亲成为皇帝陛下之前,也时常会有温和的笑容挂在脸上,父子相亲的时刻也有很多,那时的父亲还没有坐上龙椅,那时他柴无伤还没有那么多弟弟妹妹,那个高大的男人会带着小柴无伤去骑马狩猎,会给柴无伤讲起大泉王朝最神秘的那眼泉水和诸多神怪趣事,也会把他高高举起放在肩头上。

总之,他是相信父亲的,纵然如今这般局面之下,他还是选择相信父亲,他本是个磊落的性子,可他还是接过了二卫的阴狠差事,因为那是父亲对于没有给出太子之位而给予的补偿,虽然明面上是表示皇帝对自己这个大儿子无比的信任而委以重任,但他知道二卫里有很多人都是父亲的眼线,与其说是自己掌管二卫,倒不如说自己这个儿子也被皇帝父亲监视着。

很久之前,他最有资格成为太子,他的确也很想成为太子,因为那个英明神武的父亲在幼年时就教导他要志存高远,他也很爱自己的父亲,他没有寻常那些帝王家子孙的心计,他在战场上不止一次为自己的父亲挡下刀剑,在他的心目中,那个高高在上坐着的人,依旧是自己的父亲。

可自从父亲坐上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之后,他开始看不透自己的父亲了。

他想父亲要是不想退,他完全可以选择不退,自己可以等,他柴无伤的确想做皇帝,可那是在父亲百年之后,他才会继承大统,去遵循着父亲幼时的教导,去做一个好皇帝。

可事与愿违,自己爱戴敬仰如神明的父亲就这么做了,就把他这个儿子,大泉王朝的继承人摆在了那么一个尴尬的位置上,让世人去看他这个大泉新皇帝的笑话,这无疑让柴无伤内心备受煎熬。

可柴无伤并不是一个缺乏反抗意识的人,在那些南征北战的岁月里,柴无伤也曾很多次深陷险境,去挣扎抗争着挣出了自己的性命,最危险的那次,他们父子陷阵冲锋时都被重重围困,而他被敌人的长枪洞穿了肚腹,那时他真的以为自己就要死了,可他那时还在想着去救自己冲在自己前面的父亲,可他的身躯已经无力地瘫软在地,只有眼睛在死死地凝视着父亲所在的方向。

如果当时有人在注视柴无伤的话,会从他的眼睛里看到很多东西,有些绝望,但更多的是对失败的不甘与对父亲安危的担忧。

那场仗惨胜,代价是父子二人的重伤,以及六千精锐人马的十去七八,可这一仗让那些还在观望的世家大族们选择了站在他们的身后,当然,前提是他们父子二人得先活下来。

柴姓是国姓不假,但刚刚起兵的柴氏父子并不被人看好,乱象横生,神泉枯竭的岁月里,那些金银满仓的世家大族并不会因为一个区区的姓氏就对谁青眼相加。

柴恒柴无伤父子二人都是从死人堆里被刨出来的,奄奄一息,柴恒手下的副将李川断跟疯了一般满营的寻找那个老军医给主将治伤,军医被找来时,也已经眼窝深陷,满身是血,他已经救下了数十人,也亲眼看着更多的人在眼前死去,他给主帅父子号过脉后,只是摇头叹息一声,便要去救治其他伤患,那个副将抽出了满是豁口的战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带着哭腔喊着让他治伤救人,军医并不为他所动,只是淡淡地推开了战刀,没去理会那个副将而是选择颤颤巍巍地离去,没有人知道,那个年轻副将就是他的亲生儿子。

老军医叫李希仙,李家在当地行医数代,李希仙更是年纪轻轻就已经在当地小有名气,可他的心并不安分,想出去闯一闯,于是他辞别了父亲,一路游历行医,一路与各地名医切磋医术,他的医术越来越高,名气也越来越大,一度被召入宫中为皇帝诊治病症,他只是略施手段便诊治好了皇帝,皇帝龙颜大悦,百般恩赏,还让他做了掌管太医院的提点,可是他并不开心,他对寻常人可望而不可即的官服加身并不渴求,因为他是个医士。

李希仙的医术高明,深得皇帝信重,于是他被多方拉拢,可他偏又是个清高的人,对皇室众人的蝇营狗苟十分厌恶,面对那些心怀鬼胎的示好,他选择了敬而远之。

于是他成了同僚们攻讦的对象,皇帝的信重之墙也在众人的推搡之下轰然倒塌,所幸一个年轻皇子为他仗义执言了几句,他这才能留得一条性命,返回家乡。

此时走在返乡途中的他已年近四十,看着道路两旁越来越熟悉的风物,他知道自己即将回到家乡,离家近二十年,音讯全无,近乡情怯,李希仙心中五味杂陈。

他记起了父亲送他出门远行时的复杂眼神,三分不舍,三分期望,三分无奈,还有一分却好像是一种后继有人的欣慰。

终于,他来到了那扇熟悉的门前,轻轻叩响门扉,听到一个苍老而又熟悉的声音传来,此刻的他泪如泉涌。

老父颤巍巍地开门,不再年轻的李希仙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重重叩首,哭喊着叫了一声爹,年迈老人的眼睛看不清来人的相貌,但那声魂牵梦萦的爹,让他知道了这是自己的儿子回来了,是他日思夜想的儿子回来了,这个一生行医,见惯疾苦的老医士瞬间老泪纵横。

他从不曾责怪儿子没有家书寄来,因为当年的他也是这样,他也曾年轻过,也曾外出闯荡过,只是没有像儿子一样走得那么远那么久而已,他知道儿子会深入山中险地采药,会路遇剪径的贼人,会在权贵争斗的漩涡中竭力独善其身,与其只敢报喜却有了瓜葛牵扯的痕迹,倒不如让家人能独享平安。

返乡的李希仙接过了老父的担子,继续用他家传的医术福泽一方,乡邻人人称道,老父心怀大慰。

可看着年过而立的儿子依旧孑然一身不曾成家,老人的胡子又愁掉了许多。

李希仙知道老父的心思,便托了媒人,寻了个家世清白的女子下聘成婚,对方一家人对于这门亲事都是出乎意料的惊喜,他们没想到他们眼中的老神医家会跟他们这么一户普通人家结了秦晋之好,老丈人和大舅哥头回见李希仙的时候是满脸止不住的笑意流淌。

第二年,媳妇诞下了一个男婴,最高兴的却不是初为人父的李希仙,而是他的老父亲,老人给孙子取名为川断,一如儿子名字里的希仙,都是药材的名字,这寄托了老人对孙子继承家学的希望。

小孙子刚学会走路的时候,老人备下了抓周用的东西,老人其实知道这只是个仪式,因为李希仙小时候抓的是一把桃木小剑,长大之后他却成了医士而非道士,可这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事情,先祖们都这么做,肯定是有它的意义在的,于是老人也让小孙子抓了周。

刚学会走路的李川断爬着的时候居多,他爬过了医书,爬过了文人佩戴的玉佩,爬过了父亲李希仙抓过的桃木剑,爬向了一柄小木刀,并且把刀抓到了手里。

木刀很小很轻,但李川断稚嫩的小手还是很难抓稳,木刀掉落,孩子没有去抓别的东西,哪怕那些东西近在咫尺,李川断还是爬向了那柄掉落的木刀。

这一次,李川断不仅抓稳了木刀,还对着一旁站着的娘亲咯咯笑着挥舞了两下。

这一幕令众人有些哭笑不得,一个救死扶伤的医学世家,难道要出一个持刀伤人的武夫吗?

李希仙苦笑着摇头,想要宽慰老父两句,但老人似乎并没有因为孙子抓周抓了一柄刀而动怒,依旧是笑呵呵的,他有些吃力地抱起了自己的小孙子,招呼众人吃饭喝酒,眼中全是温纯笑意。

时光荏苒,老人头上的花白变成了全白,手中也握上了拐杖,在一个阳光和煦的春日,在树下摇椅上静坐的老人安详离去。

李希仙的抓周不灵,但他儿子李川断的抓周很灵验,儿子的私塾先生经常来医馆找李希仙告状,因为李川断真的很调皮,他会将趁着夫子打瞌睡时在夫子脸上涂满墨团,他也会逃学去掏鸟窝和摸鱼,他的小书箱里除了笔墨纸砚之外,还有一把小木刀,是他抓周的那一把,只不过现在他会把这把小刀抓得很稳。

李希仙很忙,妻子很贤惠,虽然她不懂医术,但是耳濡目染之下,她也能帮着丈夫在医馆做些杂事。

李希仙虽然忙碌,但他没有忘记教导儿子医术,蒙学结束之后,刚感觉如获大赦的李川断便被娘亲扯着耳朵拎到了医馆。

李川断开始识药,认穴,针灸,号脉,成堆的医书让这个坐不住的小子苦不堪言,他从不怕温文尔雅总是对他笑脸相迎的父亲,但是娘亲拧耳朵真的很疼,当然,还有舅舅时不时会踢在他屁股上的脚也会让他变得稍微老实一些。

又是几年过去,时局越来越坏,离得不远的驿路上总会有大队穿着盔甲的士兵经过,有时他们的脸上衣服上还有枪矛上会有干涸的血迹。

李川断总会偷偷溜出医馆,去驿路上观看那些士兵和将军,有时看他们趾高气扬,队列齐整地经过,有时看他们垂头丧气满身伤痕地经过,可无论怎样,他们都会在李川断的梦中出现。

在梦里,李川断穿上了盔甲,挎上了战刀,骑上了骏马,他在冲锋驰骋,在杀戮,他在鲜血四溅中狂舞,那是他向往的生活,可就在他要挡下一根急速攒射而来的箭矢时,梦醒了,原来是娘亲又拧住了他的耳朵。

每当他偷懒躲在当归与三七之间做着属于少年的春秋大梦时,娘亲或者来医馆帮忙的舅舅总会到满院晾晒的药材中来寻他,拧耳朵的手和踢屁股的脚总会让他从一条旧长凳上跌落,他还记得,爷爷的腿脚还算利索的时节,更多的时候会去坐一坐这条凳子,而不是那个摆在树下的摇椅。

人祸不断,天灾也接踵而至,一场大旱之后,老天爷并没有让刚熬过旱灾的众生喘口气儿,瘟疫就来了。

如果去问十个大夫他们最不愿经历的灾难是什么,前面九个肯定会回答你是瘟疫,而第十个会用看傻子一样的目光看你一眼,转身离去。

瘟疫,夺走了很多人的性命,其中也包括李川断的母亲和他舅舅的一家人,他很不理解,周边的人总是叫父亲神医,父亲也的确每次都可以把那些病患给救回来,可是到了母亲和舅舅这里怎么就不行了呢?

李川断哭喊着质问父亲,父亲跪在地上埋头不语,李川断没有听到父亲的哭声,只是那不断抖动的身体让他知道了父亲也在无声哭泣。

李川断仿佛长大了,那天他独自葬下了母亲,舅舅,舅妈,还有两个表弟,在重重磕下三个头后,他擦干了眼泪,选择离开家乡,他恨父亲没有救活母亲,更恨自己这些年没有认真学医,因为恨,他离开了家乡,那年他十五岁,他狠狠地踢了家门口那棵老树一脚,然后一瘸一拐地离开了家。

李希仙没有来送亲人最后一程,因为他有更重要的事情,他点灯熬油配制的药方已经开始见效了,只是他的亲人们没能等到,但他还有成百上千的病患在等他救治。

妻子弥留之际,对他说这辈子能嫁他李希仙真的很好,只是不能陪他白头了,儿子以后也只能交给他独自管教了,说罢,她想抬手摸一摸儿子的脸,可那手就突然那么落下,在儿子的哭喊声中,母亲被瘟疫夺去了性命。

后来,李希仙的药方控制住了疫病,无数人向他磕头致谢,官府要为他上奏表功,这个因为忙于救人不吃不喝不睡而变得枯瘦如柴的男人,没有多说什么,他走向了那几座新坟,儿子的力气不大,他把亲人们掩埋在了墙外。

李希仙跪在儿子跪过的地方磕了头,然后他收拾了行囊,锁上了是家也是医馆的那座房子的门,他要去找他的儿子。

那是一个秋天,本该充满丰收喜悦的季节里挂满了白色的灵幡,飘满了冥纸,李希仙拂开灵幡,脚踏冥纸,也离开了家乡。

很久以后,许是五年,也许是七年以后,一个军营里出现了奇怪的一幕,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拽住了一个年轻将领的刀鞘,将领转身,刀鞘从手中脱离,年轻将领默不作声,老人也默不作声,只是从怀中掏出了一把陈旧的小木刀想要递给那个年轻将领,将领身边的兵士想要上前驱赶这个看着有些拎不清轻重的糟老头子,将领挥手示意手下退开,眼神复杂地看着老人,可喉头蠕动一下,他还是像当年一样选择了离开。

年轻将领是李川断,而老人则是李希仙,没有父子抱头痛哭的温馨动人场面,在儿子转身离开的瞬间,老人明白了,儿子是不会跟他走的,老人没有哭,没有为这些年辛苦的找寻而哭,也没有为儿子的误解而感到委屈。

李希仙这辈子很少哭,除了幼儿时候无奈的哭闹,他好像只哭过三回,一次是他离家近二十载再度返家之时,一次是老父亲死的时候,最后一次是妻子舅哥因为疫病死去的时候。

他是医士,见惯疾苦,可能是练就了铁石心肠吧,也许他真的是没有时间流泪。

在军营里,李希仙不仅找到了儿子,他还遇到一个不算太熟的熟人,也可以说是一个恩人,是当初那个为了他仗义执言的皇子,但是他忘记了皇子的名字,或许他跟很多人一样,从来就没有听人提起过这位皇子的名字,但他记住了那位贵人的长相,所以他对那人行了大礼。

那人听他自报名号,先是十分惊讶,进而面露喜色,连忙上前扶起李希仙,亲密地拉住李希仙的衣袖进大帐叙旧,他称呼他为李先生,还说自己幼年时身体不好,生过几场大病,要不是有李先生费心救治,早就挺不过去了,后来李先生遭人攻讦陷害,他人微言轻,也没能为李先生做太多事情,一直心怀歉疚......

这皇子是柴恒,是还没有进位九五的柴恒,此时的他起兵不久,李川断是他帐下的一员将领,莫名的缘分让李家父子在乱世中都遇到了柴恒。

柴恒很激动,也很高兴,他一直喋喋不休地向李希仙表达感谢,良久之后,他自己也注意到了自己的失态,忙向老人致歉,注意到老人衣衫褴褛,骨瘦如柴,忙叫人取来食物与衣物。

李希仙摆手婉拒,说他只求一件事,他要留在军中效力,做一名普通军医。

柴恒连忙说太屈才了,但老人坚持如此,于是军营里出现了一个医术精湛的老军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