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关山路远,且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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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人回到家,对江柳郎言明状况,江柳郎难掩喜色,连忙脚步飞快的去给老人端茶倒水,捶腿捏肩。

老人笑骂道:“行了小兔崽子,别在我这里献殷勤了,滚去跟镇上相熟之人好好道个别,顺道准备点咱们出门该带的东西。”

江柳郎听闻这话,拔腿就跑出了门外。

镇上相熟之人其实有很多,沽酒的卢寡妇,卖肉的郑屠,做糕点的王大婶,打铁做农具的周铁匠,学塾里的刘夫子,官衙里的周大人等等诸人相处日久,别离之情顿生。

走过街角,卢寡妇依旧慵懒地斜倚着柜台,手中捧着一捧瓜子,一边磕着,一边打量着行人,看着哪家的汉子又壮硕了,哪家的小妮子又水灵了,哪个跟自己骂过架的妇人又在街对面跟别人议论着自己,就这样一如过往,日子过后还是日子,生活依旧继续下去。

卢寡妇看到从巷子里走过来的少年,脸上莫名的泛起一阵笑意,平时他总来沽酒,自己没少调笑他,但作为极少数几个知道他真实身份的人,对这个孩子难免心生怜悯。

卢寡妇一看江柳郎这小子今天好像不太高兴的样子啊,当下便想要逗逗他。

卢寡妇开口道:“咋啦,猫尿郎又来给你家那个糟老头子来打酒啊,今天有啥不开心的事,说出来让姐姐我开心一下呀。”

江柳郎没有像往常一样反唇相讥,看着这个风韵犹存的女人,恭敬地叫了一声婶婶,说了自己即将离开太平镇,跟着老人远游他乡,消息,今天这是最后一次来打酒,也是顺道来跟她道个别。

卢氏听到少年的言语,心下就是一惊,老头子终于还是决定要走了。

她也没再说话,沉默着接过少年手中的酒葫芦,打满一壶她这里最好的酒水,对江柳郎摆摆手说这酒不收银子了,权当是给他们的离别赠礼了。

卢氏一边把酒壶递给江柳郎,一边打开了话匣子,开始叮嘱江柳郎出门在外要听老人的话,要按时吃饭,多多保重,如此云云。

此时的卢氏仿佛成为了一个母亲,对着自己即将出门远游的儿子千叮万嘱。

江柳郎接过酒壶,静静地看着这个平日不修边幅今天却突然转了性子的女人对自己唠叨个不停,这些话好像从来没有人跟自己说过,自己一直是独自一人生活在这世上,对于自己的父母自己不曾记起半点,仿佛有了记忆起,自己就呆在老人身边,从来没有人对自己这么关心过,当然,除了灵儿。

江柳郎提着酒壶离开了卢氏的酒铺子,他没有看到有一双泪目在背后深情地望着他,一如当年她望着那个男人。

离别在即,与众人道别的江柳郎脚步有些沉重,刚刚王大娘硬塞给他许多刚出炉的糕点,原本最爱吃这些的他此时却也没有了胃口。

离人愁,愁思苦断肠。

在小镇多年生活,原本对这些生活中经常出现的人,并未加之太多情感,只是会对他们的善举心生感激,但如今别离之际,往日千般好,却聚在心头挥之不去。

江柳郎街上走着走着,听到了熟悉的叮当打铁声音。

往日除了去学塾看人下棋,便最喜欢来到这里看那个沉默的汉子打铁,叮当叮当的脆响,伴随着四溅的火星,传向远方。

陈酆都曾在喝醉的时候跟江柳郎讲过,大泉王朝的文官老爷们喜好腰间佩玉,鱼贯上朝之时,叮叮咚来叮叮咚,像那檐角风铃,随风而动,叮咚作响,煞是好听,当时江柳郎就想,大概那是跟铁匠叔叔打铁的声音是一般光景吧。

江柳郎只知道汉子姓周,独身居住在此,平日寡言少语,但打得一手好铁,农具做的也好,日子久了,大家都只喊他周铁匠。

周铁匠身材魁梧,力气很大,但是方正的脸上有一道很长的刀疤,看着煞是骇人,但是在镇上并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只是每日打铁,售卖农具。

江柳郎来到铁匠的炉子旁边,对他说自己要走了,以后不能再来看他打铁了,希望他以后能照顾好自己,并且把王大娘给的点心给他留了一部分,转头走了。

铁匠停下手中的活计,看着这个经常来看自己打铁的孩子推门走了,便出言叫住了他。

江柳郎转身看着这个魁梧的汉子,对他笑了笑,说到:“我要走啦,周叔你可别想我,我走以后没人来看你打铁了,你也别伤心,好好打铁,多攒钱,争取早点娶个婆娘啊。”

然后蹦蹦跳跳得转身走了。

魁梧汉子老脸一红,这什么跟什么啊,这小子平日里最喜欢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了,平日里自己在炉边打铁,他总爱在边上看着,与自己有一搭没一搭的拉闲话,一开始有些不胜其扰,后来竟然慢慢习惯了,自己独身一人,而且面相骇人,时间久了难免心生寂寞,有这小子在身边,好歹也算是有些趣味。

如今他要走了,自己也没什么好送的东西,把他叫住,完全是想说些离别赠言,让这小子好好的,在外面别受了别人欺侮,他倒好,反而安慰起自己来了,还让自己早点娶个婆娘,这叫什么事啊。

自己娶婆娘的事情貌似没人管过,爹娘死得早,除了当年的大将军为他张罗过,哪还有人记得他这个军中副将的终身大事,望着远去的江柳郎,他又想起了大将军,周铁匠哑然失笑,却悲从心来站在原地,默默的看着江柳郎远去,然后默默地转身,不一会儿叮当的打铁声再次响起。

江柳郎绕着镇子走了一圈,该见的人和想见的人都见得差不多,刘夫子和周大人在学塾对弈,听到江柳郎要离开的消息,二人不免松了一口气,这战战兢兢的十年终于要结束了,陈酆都终于要走了,等着他们二人的是一片坦途的前程。

对于这个常来观棋的孩子,周自如谈不上感情多深,只是简单嘱托几句话,但刘得理却从袖中掏出一枚小巧玲珑的印章,赠与江柳郎。

正是前几日从秦兴那里讨来的那枚“读书破万卷”,只不过多了个边款——关山路远且珍重。

周自如这个定鼎二年的状元郎眼睛瞬间瞪直,心想刘得理呀刘得理,我拿旧隋皇室引以为傲的凤竹折扇和西域传过来的珍稀琉璃镇纸这两样价值连城的物件跟你换这枚小小印章你都不换,你怎就轻易地给了江柳郎了。

周自如扶额叹息,感慨着刘得理的暴殄天物,但是瞥到那新刻的边款,又不禁一阵腹诽,你刘得理怕不是让自己难堪,自己也只好忍痛割爱,把袖中那枚的“下笔如有神”抛给了江柳郎,又随口托付了两句。

江柳郎走后,两个大泉王朝的读书种子也不再对弈,收拢棋子,周自如轻摇折扇,以此来掩饰自己内心在滴血的现实,想到那明明是新刻的边款,便开口笑言道:“咱们刘夫子这功夫又精进了,内功醇厚,以指做刀,竟然能在袖中刻出这么好的蔡体,真是羡煞小弟了。”

刘得理笑笑,也不作答,拿起手边的棋谱翻了起来,周自如见他不答话,便不再自讨没趣,盘算着去沽酒买醉,好平复一下自己得而复失的心情。

镇上相熟的人只剩下郑屠了,江柳郎在肉铺外边停住脚步,说实话自己并不怕会打骂自己的老头子陈酆都,也不会怕那个面目狰狞的打铁汉子,但对于这个面相和善的卖肉屠夫,却怕的要死,曾经自己被他一瞪,差点吓尿了裤子,好在他有个好闺女,要不然自己是万万不敢去他家的。

但如今要离开小镇,还顺带着拐跑了灵儿和郑经,不去看看他怕是有些说不过去,只好硬着头皮走进肉铺,灵儿不在,应该是去收拾行装了,郑屠坐在柜台后的竹椅上,抱着钱箱数钱。

江柳郎叫了一声郑伯伯,郑屠停下了手中数钱的动作,看着有些紧张的江柳郎,随口问道:“你小子来干嘛?灵儿不在。”

江柳郎忙道:“不不不,我不是来找灵儿的,我要离开太平镇了,我来跟您道个别。”

郑屠笑笑,没好气道:“好了,见过我了,没事了吧,赶紧滚吧,别打扰我数钱。”

江柳郎唯唯诺诺,只好告辞离去。

剩下郑屠在店铺里自言自语地念叨着:“臭小子,得了便宜还卖乖,等将来你小子要是没钱养媳妇,没能力保护灵儿,看老子不把你揍个半死不活,反正你身边有陈老哥,总能给你治好。”

江柳郎回到家中,将众人赠送的东西都收好,那两枚印章小巧可爱又好携带,便塞进袖中。

坐在一旁的陈酆都将这一切看在眼里,那两枚印章在陈酆都看来却显得十分扎眼,别有用心人总做别有用心事啊,恶心人的小手段真是层出不穷。

于是陈酆都把印章从江柳郎那里讨了过来,说怕他乱跑给弄丢了,自己暂时帮他保管,又让他去做些饭食,借机支开了他。

江柳郎去做饭,独自一人的坐在屋内的老人,看着那枚新刻了边款的闲章,不禁冷哼一声,十年了,还想死缠烂打,赶尽杀绝,更何况自己还在这里,莫非是自己这天下第二的名头镇不住人了?

虽然生气,但老人还是决定先将印章上的小把戏留下,虱子多了不怕痒,抹去禁制虽然很容易,那岂不是会让有些人睡不好觉。

一念及此,陈酆都哑然失笑,只是那笑有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