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县衙后花园，一树树海棠开得正艳。溪月攥着粗布裙角站在石径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她面前摆着个红木托盘，里头躺着对羊脂玉佩——正是三日前县太爷派人送去药铺的定亲信物。
“啪！“
玉佩在青石板上摔得粉碎，飞溅的玉屑划过县太爷那张保养得宜的脸。
“民女高攀不起。“溪月声音清冷，像她药柜最上层那罐薄荷冰片，“家父临终有言，溪家女儿永不与人做妾。“
县太爷脸上的横肉抽搐起来。他今日特意穿了新做的绛色绸衫，腰间蹀躞带上挂满金玉，此刻那些配饰正随着他粗重的呼吸叮当作响。师爷慌忙掏出手帕要给他擦脸，却被一把推开。
“好个不知好歹的丫头！“县太爷一脚碾碎地上的玉佩残片，“你爹不过是个走方郎中，本官让你进府是看得起你！“
溪月抬起脸。阳光穿过海棠枝桠，在她素净的脸上投下细碎光斑。她忽然笑了，从袖中掏出一本蓝皮账册：“大人可认得这个？三年前青黄不接时，您用陈年霉米顶替朝廷赈灾粮的出入记录。“
花园里霎时死寂。假山后传来长剑归鞘的铮鸣，着靛青长衫的冰慕颜正倚在太湖石边拭剑，腰间玉佩随着动作轻晃，仿佛没听见这边的剑拔弩张。
县太爷的脸色由红转青，突然暴喝：“来人！把这刁民——“
“且慢。“冰慕颜的声音像浸了雪的刀刃。他按剑走来，皂靴踏过满地玉屑，“大人何必动怒？溪姑娘年轻气盛，您宽宏大量...“说着突然剑锋一转，削掉县太爷半截胡须，“只是这胡子沾了茶渍，有碍观瞻。“
县太爷踉跄后退，师爷扶住他时，冰慕颜已收剑入鞘：“家父虽逝，冰家剑法犹在。大人若强娶舍妹，恐怕洞房夜要多个'意外身亡'的新郎官。“
“你！“县太爷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死死盯着两个年轻人，突然阴森森地笑了：“既如此，本官也不强求。只是...“他猛地攥住溪月手腕，“这账册...“
“是抄本。“溪月任由他捏得腕骨生疼，“正本在巡抚衙门旧友处，若民女三日不去取，自会呈交按察使大人。“
日头西斜时，两个身影一前一后出了县衙角门。溪月揉着青紫的手腕疾步前行，忽听身后玉佩叮咚。冰慕颜倚着巷口的槐树，正用剑穗逗弄树上的麻雀。
“姑娘好胆识。“冰慕颜将剑穗抛向空中，雀儿扑棱棱追着去了，“可知道方才那老匹夫为何非要纳你过门？“
溪月从药囊取出消肿的膏药涂抹，闻言手指一顿。三日前县太爷同时向城里最有名的药铺女掌柜和已故剑师之子提亲，本就蹊跷。
“因为我们都见过那批银子。“冰慕颜的佩剑在暮色中泛着寒光，“三年前腊月初八，你在城南破庙给流民义诊，我在官道边追查家父死因...“
溪月猛地想起那个雪夜。她给最后个病患包扎完，看见官差押着十几辆蒙着油布的马车消失在风雪中。第二天就传出赈灾银被劫的消息。
暮色渐浓，两个年轻人的影子在青石板路上渐渐拉长。他们都没注意，县衙高墙上，师爷正眯着眼看他们转入街角，转身匆匆奔入书房。
三更梆子响过，县衙书房仍亮着灯。师爷佝偻着腰，将密信塞进青砖暗格，忽然听见窗外老槐树沙沙作响。他猛地回头，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明镜高悬》的匾额上，像只受惊的鹌鹑。
“老爷，省城来信。“师爷声音发颤，从袖中取出个鎏金漆盒，“那位大人说...说溪家丫头和冰家小子留不得了。“
县太爷正在把玩新得的和田玉镇纸，闻言手一抖，镇纸磕在案角崩了个缺口。他劈手夺过漆盒，里头躺着枚翡翠扳指——通体碧绿如深潭，内侧刻着“慎独“二字，在烛火下泛着幽幽冷光。
“糊涂！“县太爷突然暴起，扳指磕在师爷额角，“三年前那批赈灾银还没找全，现在灭口岂不是告诉巡抚...“
话音戛然而止。窗外传来瓦片轻响，像是夜猫踩过的动静。师爷正要开窗查看，却被县太爷一把拽住。老狐狸浑浊的眼珠转了转，突然提高嗓门：“明日就把那对玉佩送去当铺！本官堂堂七品，还愁找不到如花美眷？“
檐角阴影里，冰慕颜松开扣着瓦楞的手指。他像片落叶般轻飘飘落在后巷，腰间佩剑缠着黑布，没发出半点声响。方才那枚翡翠扳指的纹路，与他父亲临终前用血画在雪地上的图案，竟有七分相似。
破晓时分，溪月正在药碾前捣着黄连。昨夜冰慕颜带来的消息让她碾碎了三筐药材——戴翡翠扳指的权贵，整个行省不超过五位。
“姑娘，急诊！“药童慌慌张张冲进来，“是、是衙门里的...“
溪月抓起药囊的手顿住了。门口站着个戴帷帽的女子，月白衫子下露出半截官绿比甲，分明是县衙丫鬟的打扮。那丫鬟递来一张染血的帕子，里头裹着半块霉变米糕。
“厨娘让我交给姑娘。“丫鬟声音压得极低，“说姑娘若想知道三年前谁换的赈灾粮，今日午时去城隍庙看抬阁戏。“
溪月瞳孔骤缩。这米糕上的霉斑，与她三年前在破庙见过的霉米如出一辙。她刚要追问，丫鬟却突然瞪大眼睛——溪月背后的药柜上，不知何时多了道颀长身影。冰慕颜倒挂在房梁，剑穗垂下来正扫着《神农本草经》的书脊。
“巧了。“少年翻身落地，“我也收到戏帖。“他从怀中掏出张烫金戏单，落款处印着模糊的扳指纹。
药童突然“啊“了一声。溪月转头看去，晨光透过窗棂照在戏单上，那扳指纹里竟藏着极细的纹路，像幅微缩的漕运图。
城隍庙前人头攒动。十二人抬的阁楼缓缓经过，演的是《包公案》里“乌盆记“的戏码。扮作包拯的伶人唱到“铁面无私辨忠奸“时，突然甩袖抛下个乌盆，正落在溪月脚边。
盆底沾着新鲜的血迹。
溪月与冰慕颜对视一眼，同时挤向戏台后方。临时搭的戏棚里，方才的“包拯“正在卸妆，铜盆里的水泛着诡异的淡红色。
“厨娘死了。“伶人抹去脸上油彩，露出道横贯左脸的刀疤，“今早被发现在粮仓，胸口插着把裁纸刀——就是县太爷书案上那柄。“
冰慕颜的剑突然出鞘三寸。溪月按住他手腕，从药囊取出银针探入铜盆。针尖瞬间变黑，却不是常见的砒霜反应。
“是番木鳖。“溪月声音发冷，“三年前流民暴毙，尸检也是这个毒。“她突然拽过伶人的手，那指甲缝里还残留着米糕碎屑。
戏棚布帘突然被掀开。十几个衙役持刀围住他们，师爷阴笑着举起块令牌：“有人举报二位毒杀官厨，得罪了！“
地牢里弥漫着腐草的味道。溪月借着气窗微光，正用银针挑开囚衣线头。突然，一粒碎银从墙缝滚落，紧接着传来三长两短的敲击声。
“冰公子好本事。“溪月对着石壁轻笑，“镣铐都锁不住你。“
隔壁传来衣料摩挲声。冰慕颜的声音透过砖缝，带着几分少年意气：“姑娘可知，翡翠硬度堪比钢铁？“他推过来个布包，里头是半块沾血的翡翠扳指碎片，“方才师爷来搜身，我顺的。“
溪月用银针拨弄碎片，突然呼吸一滞。碎片断面露出极细的金线，分明是人工填充的痕迹！真的翡翠不该有这种...
“砰！“
牢门铁锁突然落地。戴帷帽的丫鬟提着食盒进来，袖口还在滴血。她掀开帷帽，脸上赫然是戏班子的刀疤妆。
“厨娘没死透。“她扔来两套衙役服饰，“她说扳指主人每年霜降都要运批货去省城码头。“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今晨县太爷书房暗格被盗，丢的就是那枚扳指。“
子时的码头静得可怕。溪月蹲在货堆后，看着官船上的“漕“字灯笼在风中摇晃。冰慕颜的剑抵着个漕帮弟子的后心，那弟子正哆嗦着交代：“...每次都是戴扳指的大人亲自验货...“
突然，官船传来丝竹声。八个轿夫抬着顶青呢小轿沿着跳板下来，轿帘被玉钩掀起半边，露出只戴翡翠扳指的手。
溪月的银针掉在了地上。那只手的小指缺了半截——三年前雪夜，有个蒙面人也是这样伸手接过了赈灾银的交接文书。
“不对。“冰慕颜突然压低声音，“你看扳指反光。“
月光下，翡翠扳指内侧的“慎独“二字竟在缓缓溶解！溪月猛地想起药典记载：真正翡翠遇水不化，这分明是...
“蜜蜡仿的。“漕帮弟子突然狞笑，“二位既然看破，就别走了！“他反手撒出把石灰，数十个黑衣人从货堆后涌出。
冰慕颜的剑光划破夜色时，溪月已经甩出浸了麻沸散的银针。她看见官船上的轿帘彻底掀开，露出张似曾相识的脸——眉间一点朱砂，与三年前暴毙的知府竟有八分相似。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