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心结难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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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章心结难解

樗里疾这般不置可否、模棱两可的态度,令嬴荡心中积郁难平。

诚然,他极厌烦这位王叔那副目无余子的倨傲模样,然则论及统兵征伐,放眼偌大秦国,确乎寻不出比严君更为妥当的人选。况且此役非同小可,关乎君王颜面,维系天子威严,非寻一位能操必胜之券的统帅不可。

自嬴荡践祚以来,秦国倒也打过两场硬仗:一平蜀乱,一靖义渠。然蜀地、义渠,早已俯首称臣,平叛实属料理家事,算不得开疆拓土。庙堂之上,众臣议毕,年轻的秦王陷入一片沉郁的静默。

宦者令魏和觑着君王面色,趋前低语:“严君年事已高。所谓‘老小老小’,人老了便如孩童,须得哄着些方好。”

嬴荡闻之,心头豁然。即刻便要亲赴严君府拜望,临行前,竟特意换上一身寻常商贾的布衣。

“王上,”魏和踌躇道,“既去探望王叔,礼数不可废,可要备些珍玩古器?”

宫人捧出琳琅满目的珍宝,嬴荡却只扫了一眼,无一中意。

蓦地,他的目光投向那御用的王塌,自枕下抽出一柄木剑,摩挲片刻,旋即纳入怀中,大步流星地出了宫门。

至严君府邸,魏和上前叩门。府中家宰启扉,垂首道:“严君有令,概不见客。”魏和无奈,只得亮明身份。家宰神色立时恭谨,脸上却仍有难色:“严君偶染风寒,实不便见客……”

话音未落,嬴荡已从后头排众而出,一把掀开家宰,厉声道:“寡人入府问疾,既是国事,亦是家事,谁敢阻拦?!”

家宰骇得魂飞魄散,伏地战栗不止。

嬴荡径入内室,果见樗里疾斜倚卧榻,身上覆着一张斑斓虎皮,额角裹着丝巾。见嬴荡闯入,樗里疾面上并无半分惊惶,倒似早知如此。他撑起身子,作势欲下榻跪拜。

嬴荡急趋前搀住,叹道:“王叔,何至于此?”

“君臣之分,礼不可废。”樗里疾声音微哑。

“莫非你我叔侄之间,便只剩下这君臣名分了么?”嬴荡语带苦涩。

樗里疾身形微滞,默然片刻,却径直问道:“王上此来,仍是为劝老臣领兵伐韩?”

“王叔以为如何?”嬴荡不答反问。

樗里疾缓缓坐回榻上。

魏和忙奉上一碗汤药,却被嬴荡接了过去。

“寡人来。”嬴荡竟亲自将药碗递至樗里疾唇边。

樗里疾啜饮一口,抬眸道:“王上需三思,战端一启,恐后患无穷……”

“此非难事。”嬴荡截口道。

樗里疾又道:“秦廷皆知,樗里疾生身之母,乃韩国公主。惠文王在时,秦韩交好。然十年前,犀首公孙衍叛秦投魏,佩五国相印,合纵赵、韩、燕、楚,兵指函谷。彼时,楚、燕雷声大雨点小,唯魏、韩、赵三军来犯。秦军大破之,斩首八万,其中韩卒折损最巨,元气大伤。自此,韩国便如俎上鱼肉,任我大秦予取予求。”

“王上初登大宝,首桩大事,便是邀韩王仓于临晋相会,美其名曰‘助韩’,遣老臣赴韩,为相邦。樗里疾虽有韩人血脉,终非韩人。一介秦人执掌韩国朝纲,发号施令于韩廷中枢,韩王与韩臣岂能不生怨怼?嫌隙日深。”

“在韩为相半载,诸事掣肘,恰逢生母薨逝,老夫遂借此脱身归秦,自此绝口不提韩事。秦韩间那点转瞬即逝的温存,便也戛然而止了。”樗里疾语意苍凉。

旧事重提,字字句句如针砭。嬴荡深知,樗里疾这番话里,还藏着一桩未曾明言、却令其耿耿于怀的旧怨——那便是樗里疾赴韩为相后,嬴荡旋即以“国不可一日无相”为由,擢拔甘茂为左丞相,填补了樗里疾留下的权力空缺。一王一相,骤然变为一王二相,年轻的嬴荡不露声色,便已深刻改易了秦廷的权力格局。

嬴荡眼帘低垂,声音淡漠:“王叔……可是因那事,仍怪罪寡人?”

“甚事?”樗里疾嘴角牵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纹:“岂敢岂敢,老夫焉是那等器量狭小之徒?老臣只是想禀明王上,念及与韩国的旧情旧义,若由老臣统兵伐韩,于情于理,皆有不妥。”

“哈哈哈……”嬴荡蓦地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声在寂静的内室中显得格外突兀而刺耳。

他岂会不知樗里疾此言半真半假?勿论嬴氏王族血脉,乃至寻常秦人,谁不晓家国大义远重于私情?

这笑声里,浸透了苦涩,裹挟着无奈,更透着一丝难言的凄凉。

笑罢,他摆摆手:“罢了,罢了。侄儿今日来,原是想同王叔……叙叙旧。”

言毕,嬴荡探手入怀,珍而重之地捧出那柄木剑。

那木剑长约尺半,剑身由一段质地坚硬的黄杨木削成,打磨得颇为光滑,却仍保留着木质的天然纹理,剑格处略显粗拙,显是当年匆匆削就。剑柄之上,深深刻着两个小篆——“王荡”。经年累月摩挲,字痕边缘已被抚得圆润,透着温润的光泽。

樗里疾目光触及那木剑,眼神倏然一黯,仿佛被拉回了十数年前的春光里。

那年春猎,宗室子弟齐集苑囿。尚是垂髫稚子的嬴荡,也吵嚷着要随行。他扯着父王惠文王嬴驷的衣袖,索要一张硬弓,要去林中射鹿。惠文王抚其头顶,温言道:“我儿尚幼,臂力未足,如何开得硬弓?况且林深草密,猛兽出没,若有闪失,如何是好?”

任凭嬴荡如何哭闹撒泼,嬴驷只是不允。

小儿胡搅蛮缠,终是触怒了君王,竟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彼时,樗里疾恰在近旁,见状上前,一把将泪眼婆娑的小嬴荡抱起,好言抚慰:“荡儿莫急,待你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儿,你父王自会赐你天下最强的硬弓!”小嬴荡却是不依,定要立刻便得。

樗里疾无法,只得在林中寻觅荆条,欲为其制一张小弓。遍寻不得,情急之下,他劈下一段枯木,灵机一动道:“冲锋陷阵,那是士卒的事。王者之威,在于号令!战场之上,君王只需举起佩剑,千军万马立时便随剑锋所指,所向披靡!王叔为你削一柄‘王者之剑’,可好?”

嬴荡闻言,破涕为笑,挂着泪珠的小脸立时绽开光彩。

樗里疾抽出随身短匕,就着那截枯木,一刀一刀,细细削斫起来。不多时,一柄粗糙却神气十足的木剑便递到嬴荡手中。

小嬴荡欢喜地接过,挥舞几下,忽又撅起小嘴:“假的!木头做的,太轻飘飘了,砍着一点不过瘾!”说着赌气将剑掷于地上。

樗里疾无奈,俯身拾起,看着那委屈的小脸,心念电转,抽出匕首,在剑柄上郑重其事地刻下“王荡”二字。

“此乃王者佩剑,刻上名号,便有了号令三军的威仪!”樗里疾道。

小嬴荡眼睛登时亮了,一把抢回木剑,再不顾轻重,对着草丛灌木便是一通劈砍,口中稚气地高呼:“大秦的勇士们!随本王——冲啊!”

……

嬴荡凝视着樗里疾浑浊的双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王叔……可还记得此剑?”

樗里疾面色沉静如水,目光从那柄承载了太多往事的木剑上移开,投向虚空,淡淡道:“年深日久,老迈昏聩……记不得了。”

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彻骨的失落与失重感,猛地攫住了嬴荡的心。那感觉如此猛烈,以至于他失魂落魄地从严君府出来,登车之时,脚下竟一个趔趄,若非扶住车轼,几乎要栽倒在地。

魏和惊呼着上前搀扶。

嬴荡站稳身形,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这一刻,他骤然明白了何谓“孤家寡人”。

纵使他年方弱冠,却已不得不面对一个冰冷的事实:在往后漫长的岁月里,他注定要成为这世间最孤独的一个人。

一股酸涩蓦地涌上鼻端,眼眶发热。

但他不能哭。这偌大天下,芸芸众生皆可纵情涕泣,唯独他——大秦的君王——没有哭泣的权力。泪水,是这王座最不容许的软弱。

他用力攥紧冰冷的车轼,指节泛白,声音低沉而疲惫地对魏和吩咐道:“去甘泉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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